正文 第七節

那天被秋雨洗白的太陽高懸在洛陽上空。洛陽的百姓紛紛聚集到茂名橋上,觀望洛水南岸的一堆濃煙烈火,是太子賢私藏於馬廄的大批武器被燒毀了,人們悄聲談論著這次宮廷事件的背景或真相,終於還是隔靴搔癢未及痛處,他們只聽說太子賢是被他的一個男寵出賣的,他們還聽說太子賢的生母是天后的姐姐已故的韓國夫人,其實洛陽宮宮牆把帝王之家隱匿在很遠的地方,洛陽的百姓們當時還未曾聽說太子賢的驚世之作《種瓜謠》,更不知道在城外通往長安的官道上,右監門中郎將令狐智通押解的車輦上坐著太子賢一家,太子賢已經在貶逐的路上了。從前的東宮學者終於心如死灰,太子洗馬劉納言被逐至振州,官居三品的太子左庶子張大安被貶為普州刺史,唯有中書侍郎兼太子左庶子薛無超的反戈一擊使他留住了烏紗冠帽,太子賢在他以後的匆匆一生里經常提及薛元超的名字,他記得東宮大搜捕就是在薛元超的指點下進行的,他記得薛元超從容坦然的表情,薛元超居然面無愧色,這使太子賢深感人心之深不可測,太子賢每每回憶起薜元超走向馬廄的情景依然是心如刀絞。至於戶奴趙道生,太子賢后來羞於再提他的名字,當放逐之輦途經洛陽西市時,太子賢透過帳紗看見趙道生的屍首掛在木杆上示眾,看來我無緣親手扒他的人皮了,太子賢神情凄惻地自言自語,他說,這個賤奴死了仍然面若桃花。緊接著太子賢就掩著嘴乾嘔起來,在劇烈的乾嘔聲中太子賢永遠訣別了洛陽城。就像熟通宮廷掌故的宦官們所猜想的那樣,太子賢事件牽連了與東宮來往密切的幾個皇室宗親,到了十月,蘇州刺史曹王李明和沂州刺史蔣王李煒果然被指為東宮謀反的同黨,李明被貶為零陵郡王,幽禁於著名的流放之地黔州,而李煒則乾脆被解除官職逐往道州。宮吏們對曹王和蔣王的遭際不以為怪,曹王和蔣王作了太子賢的陪綁者自然是不幸,但哪次宮廷事件不要犧牲幾個皇親國戚呢?皇城裡的現實是三尺堅冰,冰下的水流暗自洶湧,冰上的過客只是留心著自己的腳步,沒有誰去深究曹王和蔣王與太子賢結黨謀反的動機和罪證,正如沒有誰去為曹王和蔣王的不白之冤平反昭雪一樣,宮吏們說,我們只是奉旨辦事。

開耀元年的初冬之際,巴州的瘦山枯水迎來了被廢黜的前東宮太子李賢。廢太子賢從長安的大明宮來,從遠鄉異壤的百姓們聞所未聞的宮廷噩夢中來,因此當李賢瘦削而超拔的身影出現在巴州街頭時,巴州百姓們無不佇足圍觀,即使貶為庶人,李賢一舉一動透出的依然是儒雅和風流的帝王之氣,他的三個幼子像三棵樹苗偎依在父親膝前身後,憨態可掬天真爛漫,他們似乎對這次放逐的悲涼意味無所體會,他們不知道父親眼裡的巴州天空是什麼顏色,對於李賢來說,那不是太陽與星月的天空,那是一塊巨大的災難的黑網,它曾經罩住了他的同胞兄弟太子弘,現在他也成為網中一偶了,他已經無處逃遁。到達巴州的第一夜,賢的流徙之家在風聲猿嘯中徹夜難眠,賢與房氏秉燭長談,設想了從今往後生活的諸種艱辛磨難,也設想了光順、光仁、守義三個幼子代父受過的連坐之苦,賢已經無意顧盼自身,他最後對房氏說,我身臨巴州,心如枯木殘草,死不足惜矣。

房氏後來才領悟到,那夜燭下的談話已經是賢的遺言了。此後三月賢在寒廬裡面壁而思卧床讀書,拒絕與任何人交談,賢創造了一個裝聾作啞的奇蹟,唯有他的眼睛一如既往地散發著孤傲的悲哀的光芒,房氏懂得那點孤傲是賢與生俱來的血氣,那種悲哀卻是一個雄心勃勃的征戰者丟盔棄槍後的悲哀,因而也更加令人心碎。

賢至為鍾愛的守義曾經受母親之意纏求父親開口吟讀他的《種瓜謠》,賢當時只是扼腕嘆息,守義抱住父親嚎啕大哭起來,賢於是一手為幼子擦拭淚水,一手指著戶外說,肅殺寒冬不宜吟讀《種瓜謠》,等到明年春暖花開之時再說吧。這年的春暖花開之季不屬於幽居巴州的李賢一家,遠在東都洛陽的武后這一年三易年號,嗣聖元年改為文明元年,文明元年又改號為光宅元年,這一年高宗已逝,賢的兩個兄弟走馬燈似地在紫宸殿的丹墀上稍縱即逝,武后柔軟的鐵腕把天子金冕在剩餘的親子頭上試戴數月,改變了中宗李哲和睿宗李旦的命運,而被廢為庶人的李賢的悲劇一生卻不可改變地走向了盡頭。武后的使臣丘神於春暖花開之際突然來到巴州,飄懸於賢頭上的那張黑網倏然收緊,收網的人來了,賢對幼子守義作出的許諾也就成了泡影。

賢把自己關在斗室之中,而丘神也無意與庶人李賢同處一室而沾染了晦氣,因此丘神傳授的天后旨息是隔著板牆一句句滲入賢的耳中的。

李賢,天后想知道你現在是否承認與李明李煒結黨謀反之罪?庶人李賢沉默。李賢,為何以沉默抗拒天后的察問?你既然不作申辯,我將以你默認有罪奏報天后。

庶人李賢沉默,他緘口不語已逾三月之久。李賢,既然默認有罪,是否有洗心革面悔過自新之願呢?依我看你對天后至今仍然輕慢無禮,你的謀反作亂之意就寫在你的臉上、身上甚至背影上,你天天這樣坐著苦思冥想,是在詛咒神明的天后嗎?庶人李賢沉默,這時候他開始在斗室內來回走動,從板牆的孔隙里可以看見他的蒼白的臉在幽暗裡閃出一點微光。李賢,天后將你於死罪中恩釋,你卻恩將仇報,處處與天后為敵,舊罪未泯又添新罪,既然如此天后也無法眷念母子之情了,李賢,你假如聰明,自擇死路而行吧。沉默的李賢此時猛然回首,他的暗啞乏力的聲音聽來彷彿平地驚雷,使板牆那側的丘神怦然心跳,現在就死嗎?李賢說,那好吧,現在就死吧。

碧落黃泉,一了百了吧。

好吧,現在就死。李賢說,我會讓你如願回宮交差的。丘神聽見了李賢抽解腰帶的父之聲,聽見了白絹跨過屋樑的沙沙的摩擦聲,丘神伏在板牆的孔隙前,耐心地觀望著李賢自縊前的每一個步驟,白絹容易滑脫,絹上可以打一個死結,丘神對著孔隙說,最後他聽見了自縊者踢翻墊腳凳的響聲,丘神就撣了撣紫袍上的些許灰塵,朝旁邊的隨從擊掌吩咐道,現在好了,準備車馬動身回京。被廢的太子李賢自縊身死的消息於文明元年三月傳回洛陽宮中,武后為次子賢的死訊哀哭不止,在貞觀殿上武后含淚斥責丘神錯領聖旨釀成惡果,在場的朝臣們在一邊卻噤若寒蟬,無人敢輕言丘神巴州之行的利弊得失。

幾天後在宮城南側的顯福門進行了李賢的舉哀儀式,文武百官排列於顯福門左右兩側,以三聲低泣和三聲大哭撫慰死者的在天之靈,朝臣們遙想當年太子賢英武的儀態和不羈的微笑,已經是模糊不清了,儀式只是儀式而已,死者不在洛陽宮城,死者被草草葬埋於巴州荒涼的黃土之下,與追悼者本來就各處一界了。武后的憐子之情在李賢死後昭示於世人,庶人賢被追封為雍王,其妻室兒女接回洛陽宮中,而丘神以錯領聖旨之過左遷為疊州刺史,這是世人皆知的太子賢故事的結局。也許是一個流水落花無可非議的結局。

天后武照

泰山封禪大典是高宗帝王生涯里最輝煌最美好的記憶,作為當年登臨神岳的同行者,武后深知泰山封禪在高宗心中的位置,那是向普天生靈宣彰帝王功德的頌歌,在高山之頂俯瞰蒼茫國土聆聽百鳥啼囀是君臨天下最為淋漓的體驗,也是武后在洛陽宮之夜最具詩情的夢境之一,因此當永淳二年高宗欲往嵩山再度封禪時,武后露出會意的一笑。該封禪了,武后扳指計算著泰山封禪以來的匆匆流年,武后若有所思地說,十五年來國運昌盛百姓安泰,這是東嶽神山的保佑和庇護,陛下如今再往嵩山封禪,上蒼或許會再賜大唐十五年的太平盛世。但是十五年後的高宗已經是惡疾纏身弱不禁風了。十月秋高氣爽的天氣,天子聖駕仿照多年前封禪泰山時的儀式和行列,浩浩蕩蕩地離開洛陽宮,同行的武后注意到龍輦上的天子的儀容像風中落葉了無生氣,她憂心忡忡地對太子哲說,嵩山路途並不遙遠,只怕你父皇的病體不能勉強成行,路上隨時準備歇駕停宿吧。

到了奉天宮,高宗的病症果然惡化,頭痛欲裂幾近失明。武后又召來太子哲說,封禪的人馬看來要原路返回了,準備下詔將封禪大典推延至明年正月吧。武后面向奉天宮外的大片收割後的莜麥田嘆息數聲,她說,多好的天氣,多好的封禪季節,可是我們得準備回宮了。

太子哲驚異於母后預測天子生命的先知先覺的能力,母后的所有憂慮後來都一一被事實所印證,他注意到母后手中常年捻轉的那隻紫檀木球,太子哲常常妄自猜想那是母后用以預知人事的神器。高宗皇帝果然就是在封禪途中一病不起的。御醫秦鳴鶴大膽而獨特的針灸瀉血術曾經使高宗的雙目恢複視覺,當時武后一手準備著刑杖一手準備著賞物。秦鳴鶴懷著忐忑的心情接受了武后賞賜的百匹彩帛,但他從皇后冷靜的目光中感受到一種質疑,皇后不相信一根銀針可以拯救高宗日益枯萎的生命,皇后其實不相信御醫,只相信自己的判斷。無論如何,你們要讓天子龍體安然返宮。御醫們記得皇后的命令強硬卻又透出非凡的理性,皇后說,我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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