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節

以青黛描眉,以胭脂塗唇,以濃艷的粉妝巧妙掩飾不復青春的姿容,武照想起十四年前的那些秋天的早晨,她是如何在一個暗無天日的黑洞里為太宗皇帝對鏡梳妝,往事如煙如雲,武照為當年掖庭宮的小宮女灑下數滴清淚。母親,你覺得我快樂嗎?

你當然快樂,五更一過你就要冠戴皇后寶綬了,母親楊氏說。母親,你覺得我幸運嗎?

你當然幸運,天子賜鴻福於武氏門蔭,武氏宗人將永遠感激天子的恩情。可是女兒現在並不快樂,這一天來得太遲了。母親楊氏看見女兒的臉上確實充溢著不可思議的哀怨之色,女兒將高宗特賞的明月夜光珠嵌入鳳鬢之中,將綉有十二朵五彩雉尾的禮服輕卷上身,一切都做得嫻熟自如,母親楊氏突然覺得她的媚娘早就賓士於母親的記憶之外,如此陌生,如此遙遠。是司空李世和右相於志寧送來了高宗的冊後召制,當那輛天子的金輅車停在御殿前,李世無意側目遠眺西面的終南山,一輪旭日正從山頂秋靄之中噴薄而出。受冊的新皇后迎著深秋朝陽步出內殿,被華蓋所掩映的天姿國色和大寵不驚的微笑,令冊後者們嘆為觀止,四妃九嬪盛裝排列兩側,齊聲祝禱,她們以酸楚或者妒嫉的目光看著武照輕提禮裝登上重翟車。新皇后的錦旗已經在太極宮迎風飄揚了。一百餘人的儀仗隊伍浩浩蕩蕩地前往皇城的正門則天門。皇后武照遠遠地看見則天門威嚴磅礴的城樓流溢出胭脂般輕裊的色彩,不是霞光投瀉在則天門上,是她半生的凄艷沉浮映紅了則天門,皇后武照遠遠地看見則天門下的文武百宮,紫袍玉帶或者緋袍金帶,抵制她的人或者諂媚她的人,他們現在恰似五彩的蟻群拜伏在她的重翟車下。在一陣勢如驚雷的鐘鼓之聲中,新皇后武照從錦屏步障間通過了則天門,她竭力回憶著十四年前初進皇城的情景,只記得一塊黃絹蒙住了那個女孩的眼睛,她並不知道當初是從哪座皇門進入這個榮辱世界的,十四年的回憶在這個時刻驀然成夢,新皇后武照在錦屏華蓋的掩護不以熱淚哀悼了十四年的傷心生涯。皇后受朝自武照開始,當新皇后武照突然出現在肅儀門上,文武百官發出一片驚呼之聲。許多官吏第一次親睹武照美麗的儀容風采,依稀淚痕只是使那個婦人平添幾分滄桑。許多官吏發現秋日朝陽像一隻巨大的紅冕戴在皇后武照的鳳髻頭飾之上。已故的荊州都督武士倘若地下有知,他會感激武姓一族光宗耀祖的夙願在次女媚娘身上成為事實。那個庸碌一生的朝吏在死後多年蒙受皇恩,被追贈為并州都督及司空。武后的母親楊氏封為代國夫人,姐姐武氏封為韓國夫人,甚至皇后的異母兄弟元慶、元爽、堂兄惟良和懷適,都從此官運享通,成為堂堂的四品京官。

官牆外的百姓手指武姓新吏的旗旌和人馬,悄然耳語道,一人得道,雞犬升天,而宮牆內的人們對此處之泰然,不以為怪,殿中省里的官爵升遷記錄堆在案几上猶如小丘,那些簿冊是經常要吐故納新的,那是宮廷常識。

王皇后與蕭淑妃的名字當然從皇宮玉牒中消失了,她們已經分別被高宗改姓為蟒與梟,而那些守護冷宮禁院的官宦則懷著落井下石的心情尖聲叫喊著,蟒氏進食,梟氏進食。昔日的皇后與淑妃已淪為罪囚,宮役們奉武后之旨封閉了囚室的門窗,只在牆上開設半尺之洞,供食物和便器傳遞之用。最初宦官們經常趴在洞口聽兩個婦人的哀哭和對武后的詛咒,後來囚室里漸漸安靜了,或許兩個婦人已經精疲力盡。宦官們玩味著黑暗中兩個女囚的痛苦,心裡便有一種復仇的快感。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皇親國戚和皇后嬪妃也難逃這條宮廷之律,況且宦官們記得從前的皇后與淑妃對待下人是何其苛暴何其尖刻。

高宗那天懷著一份惻隱之心駕臨樹林後的冷宮,他想看看一貶再貶的皇后淑妃是否有悔過之意,但他推開所有的木門都不見她們的蹤影,只是看見那個小小的牆洞,洞口架著一盤殘羹剩飯,幾隻蒼蠅正在魚骨上盤旋翻飛。皇后,淑妃,你們在哪裡?

高宗的一聲忘情的呼喊充分顯示了他作為柔情男子憐香惜玉的那部分,緊接著他看見一隻枯瘦的手從牆洞里伸出來,他握住了那隻手,聽見廢后的嗚咽從洞口幽幽地傳入耳中。我們既已淪為罪囚,陛下為何仍以舊銜相稱?廢后在黑暗的牆內嗚咽著說,假如陛下還念舊情,就把此院改名為回心院,把我們貶為宮婢服侍陛下吧。

而在另一個牆洞里響起了杯盆粉碎的聲音,被易姓為梟氏的前淑妃正對著牆洞嚎啕大哭,那個倔犟的婦人即使在囚室里仍然寄希望於兒子素節,皇上開恩,立素節為太子吧。梟氏的央求在宦官們聽來是荒誕而滑稽的,他們想笑,但是高宗傷心的表情使他們不敢放肆。

高宗那天垂淚不止,宦官們看見他彎腰對著牆洞作出了許諾。高宗在這個悲情瞬間忘記了治罪兩位婦人是他的詔令,忘記了君無戲言綸言如汗的帝王之規,所以在場的宦官們對於高宗的許諾頗為驚詫。高宗一去杳無迴音,冷宮的宦官們忐忑不安地等候著對廢后廢妃的新的發落,他們猜測這種尷尬局面的原因,或者是高宗在清醒理智的狀態下收回了他的憐憫之心。宦官們已經無力正視牆洞後蟒氏梟氏的兩雙眼睛,它們在一片幽寂之中閃爍著磷火般的光芒,焦灼的等待和等待的悲傷,她們的眼睛終日守望著高宗的車馬之影。

冷宮的宦官們最終等來的是皇后武照的旨意,蟒氏梟氏於宮禁之中不思悔改,妖言蠱惑天子聖耳,各處笞刑二百。宦宮們打開了囚室之門,分別從乾草糞溺中拖出了廢后廢妃,從前的宮中貴婦如今骯髒而蒼老,狀如街市乞婦。宦官們捂著鼻子揮鞭笞打兩個女囚,兩個女囚如夢初醒,廢后蟒氏的臉上出現了奇怪的紅暈,她的從容之態和對笞刑的配合使宦官們無所適從,她說,打吧,請你們不要放手,既然皇上寵愛武照,我只有以死來報答他們的浩蕩聖恩了。廢妃梟氏對笞刑的反抗卻在宦官們的意料之中,梟氏對宦官們又踢又咬的,但她的一切反抗都是徒勞,暴怒的宦官們踩著她的手足施行了笞刑,梟氏一聲慘叫夾著一聲詛咒,宦官們後來聽清楚她在詛咒皇后武照來世成鼠,她將成為一隻復仇之貓咬破她的喉嚨。皇后武照那天去了掖庭宮,掖庭宮與幽禁廢后廢妃的冷宮數牆之隔,武照清晰地聽見了兩個冤家受刑時的慘叫聲。武照埋頭於焚香祭祀的儀式之間,不為所動。隨行的宮監宮女不知皇后為誰焚香,他們圍立於掖庭宮的露天祭案前,看著皇后虔敬恬然的表情融入一片香霧之中,卻無人知道皇后為誰頌禱祝福之語。有個小刑監拖著一條沾血的竹鞭從冷宮方向跑來,當他來到祭案前欲言又止時,皇后猛然抬起頭以目光審視著小刑監和他手裡的竹鞭。笞刑已經完畢。小刑監稟報道。

她們有悔過之意嗎?蟒氏似有悔過之意,梟氏對皇后陛下詛咒之聲不斷。悔過是假的,詛咒才是真的。皇后武照莞爾一笑,又問,她們怎麼詛咒我?鼠。小刑監戰戰兢兢如實相告,梟氏說她來世做貓殺鼠以報大仇。皇后武照臉色大變,過了一會兒她的唇邊掠過一絲冷笑,不是所有人都有來生來世,皇后武照最後吩咐小刑監說,剁其手足泡入酒缸之中,讓那兩個惡婦永遠爬不到人間聖世來。掖庭宮祭案前的宮人們眼觀香柱噤聲不語,其實每個人都留心傾聽著遠處冷宮的動靜。遠處的慘叫之聲戛然而止,紅牆樹林那一側又復歸闃寂。而皇后武照這時候命宮人們清掃香灰燭痕,她一邊在鎏金盆里洗著手,一邊向宮人們透露了神秘的被祭祀者的名字,皇后說,我在祭掃兩個前輩宮女的亡魂,一個姓陳,一個姓關,你們猜她們最害怕什麼?下雨,最害怕雨點打濕她們的臉。皇后說到這裡若有所思,宮人們以為她會像她們一樣掩嘴竊笑,但皇后明亮的眼睛裡分明閃爍著瀅瀅淚光。皇后最後動情地說,我不會忘記,兩個可憐的白頭宮女,是她們的亡魂指點我走到今天。沒有人記得那兩個白頭宮女,她們只是皇后武照的一個滄桑之憶罷了。沒有人知道皇后武照的心中是晴是陰,宮人們打開華蓋遮護皇后的掖庭永巷之行,皇后在這個陰暗雜亂的地方走走停停,沒有人聽見皇后耳朵里的輕幽的轆轆之聲,那是一隻紫檀木球在時光之上滾動的聲音。

太子賢

上元二年六月七日雍王李賢登上了太子之位。那是長安罕見的溽熱炎夏,太子賢記得在加冕之典上他大汗淋漓,衣冠盡如水淹,當太子妃房氏以薄荷沾巾為他拭汗時,太子賢曾經向太子妃輕聲耳語,大典之日遇此惡熱,上蒼終將降禍於我。那時候中毒而死的太子弘尚未安葬,太子弘以孝敬皇帝的追謚之號躲在洛陽的冰窖里。弘和賢兄弟之間恰恰相隔一冷一熱的生死世界。弘的憂傷之魂將在恭陵的黃土之下安眠,他對賢的世界已經無所知覺,而賢在大典之日警醒地看見了弘的紅楠棺槨,他依稀看見弘在鐘鼓聲中飄逸於棺槨之外,看見死者絳紫色的臉和嘴邊的黑血,死者的頭顱無力地垂倒在賢的胸前,太子賢依稀聽見弘的沙啞衰弱的聲音,弟弟,你要小心,小心。太子賢就這樣突然又言稱周身發冷,大典禮畢太子妃為他披上了禦寒的大氅,御醫前來診脈,發現新太子的脈息體氣一切安好,他們猜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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