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節

我可以想像三個女人爭奪后冠的鬥爭是如何愈演愈烈的。許多朝廷重臣捲入了這場鬥爭,並為此付出了代價,德高望重的太公長孫無忌、中書令褚遂良在父皇面前力陳封武昭儀為後的種種弊害,其言辭之鋒利使我母親在珠簾後暴跳如雷,我母親手指叩頭流血慷慨激昂的褚遂良大叫道,為什麼不撲殺了這個獠賊?!那是我母親在宮中初露崢嶸的一個細節。王皇后與蕭淑妃幽禁於冷宮別院的結局在所有宮人預料之中。王皇后毀於巫術邪教,這確實只是一種假象,她的悲劇在於與我非凡的母親同處後宮之中。有一天宦官們在皇后的鳳榻下發現了釘滿鐵釘的桐木人,桐木人的面貌酷似高宗,高宗大怒,於是皇后以及參與巫術的魏國夫人的滅頂之災應聲而降。李氏皇朝對於巫術邪蠱一貫深惡痛絕,我的父皇甚至無暇查證桐木人的真實來路,於暴怒之中將王皇后和她的同盟者蕭淑妃投入冷宮。一些宦官們深知桐木人事件的內幕,他們躲在角落裡用敬畏或惶惑的目光觀察著武昭儀,在急風驟雨般的宮廷之戰中噤若寒蟬,而事件的策劃者武昭儀容光煥發地坐在書案前撰寫她入宮後的第一本著作《女則》。

我的母親武昭自幼熟讀四書五經,言辭文章風采飛揚。《女則》告訴後宮的所有嬪妃宮人,身為女子應該恪守先帝們制定的所有道德禮儀,其中有一條規定嬪妃以下的宮人不許隨便接近皇上。後來我聽說母親當時制訂這個規則是針對我的姨母武氏的,武氏那時也被父皇召入宮中並且有與母親爭寵的跡象,當我捧讀《女則》時,不得不嘆服我母親的深謀遠慮和對現狀未來的深度把握,由此看來她在身為昭儀撰寫《女則》時已經考慮到日後的皇后之道了。

公元六五五年十一月一日,父皇命司空徐世攜帶印信正式冊封武則天為皇后。那一年我三歲,對於文武百官前往肅儀門朝見新後武照的空前盛況了無記憶,但我想那應該是一個寒風蕭蕭太陽黯淡的冬日,我的母親迎風端坐於肅儀門上,心事蒼茫,而她的微笑被十二種花飾的瓔珞、珍珠、紅玉、翡翠、藍寶石和黃金飾物所掩映,絢爛奪目,肅儀門下的文武百官無不為新後的天姿國色和萬千儀態所懾服。太極門左右的鐘樓鼓樓鐘鼓之聲齊鳴,文武百官高聲齊呼:皇后萬歲,皇后萬壽無疆。

就是這樣,就是這樣我母親做了大唐的皇后。那一年我三歲。我不記得王皇后與蕭淑妃的模樣了,兩個曾經是父皇專寵的女子後來被我母親砍除手腳浸泡在酒缸里,她們在酒缸里哀哭數日後死去,哭聲使鄰近的掖庭宮的宮人們夜不成寐,自古以來在宮闈之戰中失敗的女子都獲得了最殘酷的下場,而且其惡果株連九族。不久父皇把顯赫一時的王皇后家族改姓為蟒,把蕭淑妃家改姓為梟,據說這是我母親的主意。有人告訴我蕭淑妃臨死前籲請上蒼將她轉生為貓,將我母親轉生為鼠,蕭淑妃企望在來世咬死她的仇敵。從此,深受嬪妃們溺愛的貓兒被盡數逐出宮中,他們告訴我這就是我從來沒見過貓的原因。

第二年,父皇廢黜了皇太子李忠,作為皇后嫡出的長皇子,我被立為太子。李忠的生母是一個地位卑微的宮婢,而他的義母王皇后的幽魂已經無法庇護這個木訥沉靜的少年,他被父皇封為梁州刺史,上任之前他的東宮侍宦避之不及,紛紛離開東宮不辭而別,我記得李忠離宮時凄涼的情景:孤騎一乘三五個年邁的隨從。我不知道一個十四歲的少年如何在異鄉僻壤獨自生活。冊立太子的大典舉行了三天三夜,我覺得我的耳朵快被各種嘈雜之音刺破了,我捂著耳朵,我想尖叫,但我的母后以她的目光和威儀制止了我。

我的母后力主將這一年的年號由永徽七年改為顯慶元年,她對變換文字元號的迷信由此可見一斑。從此大唐的年號因為頻繁的更換而變得紊亂不堪。

我的姨母武氏因為母后的緣故從一個孀婦受封為韓國夫人,她是皇后的胞姐,其容貌之姣美更勝皇后幾分。她曾與父皇有過一段隱秘的戀情,也因此沒有躲過我母親編織的黑網。韓國夫人有一天中毒而死,父皇異常悲傷,我想他清楚地知道韓國夫人死於同胞姐妹之手,但是他似乎羞於追查此事,在草草殯葬了韓國夫人之後,父皇又封韓國夫人十五歲的女兒為魏國夫人,這就是父皇唯一能做的也是他唯一熱衷的事了,他絕對沒有想到年輕的魏國夫人在十年後重蹈她母親之覆轍,以豆蔻之年死於另一次宮廷投毒事件。母后不容許任何女子靠近父皇,即使是她的姐姐和外甥女。我想那些受害者並非輕視她們的對手,她們的錯誤在於把幻想寄托在父皇身上,她們不知道能凌駕於父皇之上的女子是唯一的罕見的,那些香消玉殞的紅粉佳麗,她們無法與我非凡的母親相比擬。說到我的父皇,他像一隻高貴的相思鳥被皇后縫織的那張黑網所圍困,被圍困的還有他的仁慈和良知,他對縱情聲色的酷愛。父皇軟弱和被動的性格世人皆知。當他意識到我母親的無情和野心妨礙他的生活時,曾經萌動過廢黜第二任皇后的念頭,父皇密召中書侍郎上官儀進內宮商議此事,詩名遠揚的上官儀對天子的意圖心領神會,他起草了一份秘密的詔令,與當年廢黜王皇后一樣,我母親在詔令中的罪名也是施行巫術,但是這紙詔令未及頒布就被憤怒的母后撕成碎片了,那是龍朔二年的事,其時我母親的密探已經遍布宮中,沒有任何秘密能瞞過母親的視線。

上官儀的草詔墨跡未乾,母親已經趕到父皇的內宮。她對於自己母儀天下為國分憂的所作所為作了悲憤的表白,她的狂怒和兇悍令父皇感到驚惶無助,而她在淚灑甘露殿之餘對王朝的積患和瞻望極具說服力,它使父皇心有所動。我的怯懦的優柔寡斷的父皇,他任憑母親將詔令撕得粉碎,最後將可憐的上官儀作為替罪羊扔給母親,父皇說,這都是上官儀的主意。我母親就這樣以無羈的方法消除了她一生中的第一次危機,她駕馭父皇的方法多種多樣,似乎每一次的奏效都易如反掌。父皇為什麼如此害怕我母親?我不知道,宮廷上下又有誰能知道?我想一切都是李氏王朝的氣數,一切都很神秘而不可逆轉。所有的宮廷風波都會導致一些人頭顱落地,因為按照通常的解釋,那都與篡朝謀反的陰謀有關。上官儀不久被李忠謀反案所株連,他的曾經裝滿了華麗詩句的腦袋被斫殺在長安的街市上,百姓們都聞說上官儀之死緣於他對皇后的敵意和攻訐,卻沒有人知道他是被我父皇隨手出賣的,當然,這是宮廷內幕了。李忠謀反案是一種模糊的缺乏依據的說法。我聽說過一些那個異母兄弟奇怪的習性癖好,在他幽居梁州和房州期間,他時刻擔心他的生命被暗箭毒藥所傷害,他害怕出門,害怕膳食,每天都要更換睡眠的卧床,有時候他穿上侍女的衣服來躲避他害怕的暗殺。他們說李忠後來獨居幽室,迷戀於占卜和巫咒的撲朔迷離的過程,從這個昔日的東宮太子身上散發出一種蒼老和陰森的鬼氣,使近旁的宦官和侍女難以接近。我想李忠是企圖以此逃脫他的厄運的,但我母親懷著斬草除根的心理為他羅織了串通上官儀和王伏勝謀反的大逆之罪,李忠二十二歲那年被父皇賜死。暗殺並沒有在他身上發生,他是被我母親精心織就的白絹勒死的,我不知道這是李忠的造化還是悲劇。少年居於東宮,我常常在無意中發現李忠留在宮中的一些物件,書冊、筆硯、劍鞘、鳥籠或者香袋,有時夢見李忠像一個幽魂似地潛進宮中——拾取他的遺物,我害怕在夢中夢見李忠,說來可笑的是,李忠害怕有人暗害他,我卻時常害怕李忠回宮暗殺我。我母親武照也害怕幽魂,那是王皇后和蕭淑妃的噴發著酒氣的幽魂,有一段時間當她通過太極宮那些陰晦僻靜的角落時,她總是以華袖遮擋住眼睛和面部,她說她看見王皇后和蕭淑妃在那裡飄蕩,她們用腐爛的手指和足趾朝她投擲。而一些宮女們也在後宮的永巷裡看見一隻疾行的黑貓,它的凄厲的聲音酷似已故的蕭淑妃,宮女們說那就是蕭淑妃,因為她們記得蕭淑妃臨死前說過來世變貓懲殺武后的誓言,她們相信變了貓的蕭淑妃正在追逐她生前不共戴天的仇敵。我難以想像母親是怎樣度過了被幽魂追逐的日子,她從來不畏懼任何活人,但對於死人她卻有所顧忌。我母親勸說父皇由古老的太極宮遷出,花費巨資改建高祖時代的大明宮,後來終生長居洛陽,其原因就在於她對那些幽魂的恐懼。我覺得這是一件令人費解的事。

顯慶四年我母親與她的心腹許敬宗聯手翦除了她的敵對勢力:長孫無忌、褚遂良、柳、韓瑗等人。那些顯赫多年的達官貴人因為封后的問題與我母親繫上生死之結,他們也許未曾預料到做我母親的仇人意味著滅頂之災隨時而來。許敬宗在我母親的庇蔭下步步高升,權傾一時,作為回報他替我母親除掉了她的無數隱患,包括連父皇都素來敬重的開國元勛長孫無忌。長孫無忌是被太子洗馬韋季方出賣的,據說許敬宗單獨審訊了韋季方,韋季方言稱長孫無忌欲糾集朋黨另闢新皇朝,重新拾起他丟失的權柄。與其說這是韋季方屈打成招的口供,不如說那是我母親為長孫無忌構思了多年的罪名。許敬宗向父皇三次奏報長孫無忌的謀反案,父皇垂淚不止,他對於案情的懷疑在許敬宗的如簧巧舌和慷慨陳詞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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