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二章

炎熱的天氣加劇了五龍的病情,下身局部的潰爛逐漸蔓延到他的腿部和肚臍以上,有時候蒼蠅圍繞著五龍嚶嚶飛落。

它們甚至大膽地鑽進了他的寬鬆的綢質短褲。五龍瘋狂地抓撓著那些被損傷的皮膚,在憤懣和絕望中他聽見死神若有若無的腳步聲在米店周圍蜘躕徘徊。

五龍仍然堅持自己對自己的治療,在捨棄了鎮江膏藥和車前草末後,他先用了手工醬園釀製的陳年老醋,每天在大木盆里注入兩壇醋,然後把整個身體浸泡其中,五龍相信這種新的土方子緩解了他的痛苦,但他在曆數了瀰漫全身的梅花形肉皰後,無法減輕內心的焦慮和恐懼。暗紅色的醋在木盆里波動,浮起了五龍受盡創傷的身軀和充滿憂患的心靈。五龍發現自己的重量在疾病中慢慢喪失,他像一根枯樹枝浮在暗紅色的醋液中,看見多年前逃離楓楊樹鄉村的那個青年,他在茫茫大水中跋涉而過,他穿越了垂死的被水泡爛的水稻和棉花。在擁擠的嘈雜的逃亡路上奔走。那個青年有著敏捷而健壯的四肢,有著一雙充滿渴望的閃爍著白色光芒的眼睛——我是多麼喜歡他,多麼留戀他,五龍輕輕地將醋液潑灑在臉上、身上,那股刺激性的酸味使他爆發出一陣劇烈的咳嗽聲,他竭力抑制住由咳嗽帶來的死亡的聯想,固執地回憶那條洪水包圍中的逃亡之路。這條路上到處是死屍和殺人者,到處是貧困和擄掠,饑寒交迫的人們尋找著遙遠的大米垛,我找到了一座雪白的經久不衰的大米垛,但是我不知道這條路有多長,我不知道這條路將把我帶到哪裡棲息並且埋葬。

米店的店堂里仍然堆滿了米和籮筐,仍然是買米的居民和賣米的夥計,世事蒼茫,瓦匠街雲集的店鋪和手工業作坊隨其沉浮,而古老的米店總是呈現出穩定的紅火景象。當長江沿岸的農民在稻田裡喜獲豐收,人們不再擔心糧荒而囤積居奇時,可怕的戰火卻蔓延到長江南岸,城市的街道和江邊碼頭出現了那些矮小的留著鬍髭的日本士兵,於是人們再次湧進米店購米,誰都清楚,米或者糧食是生存的支柱。綺雲坐在櫃檯後面,懷著一種摸稜兩可的心情——喜悅或者憂慮地觀望著店堂里的人群。她聽見後面的房子里突然傳來一聲悠長粗啞的吼叫,店堂里的人都嚇了一跳,只有綺雲對此充耳不聞,她習慣了五龍的這種發泄痛苦的方法。

他又在叫了,要不要去看看他?夥計老王走過來悄俏地問綺雲。

別管他,他這種病不叫難受,叫了還是難受。綺雲在櫃檯上清點著一堆竹片米籌,她含蓄地微笑了一下說,他的下場早就被我料到了。作惡多端的人不會壽終正寢。

五龍卧病在家的這段日子,城北地界上的幫會勢力之間發生了錯綜複雜的糾葛,青幫傾巢投靠了駐紮下來的日本人,而隸屬紅幫的碼頭兄弟會在時局的變化下手足無措,他們曾經到米店來求教於病中的五龍。五龍躺在裝滿紅醋的大木盆里,冷峻地望著那些倉皇的兄弟,他說,我現在養病要緊,那些事你們作主吧,只要能活下去怎麼都行,投靠誰都行。

八月以後時局變得更加混亂,有一天從化工廠日本人設置的崗樓上飛來一顆子彈,洞穿了米店厚實的杉木鋪板,鋪板上留下了一個圓形洞孔。綺雲大驚失色,她堅持要讓五龍去看那個彈孔,綺雲埋怨說,都是你惹來的禍,你現在躲在澡盆里不出來,倒要讓我們替死,真要打死了人怎麼辦?五龍坐在醋盆里揉搓著已經潰爛的小腹,看上去漫不經心,他說,那是流彈,沒什麼可怕的,可怕的是長了眼睛的子彈,它對準我就不會飛到你身上去,這些事你不懂。女人會在粥里下毒,但許多殺人的辦法女人是不懂的。綺雲把手裡的那顆子彈頭扔在五龍浸泡的醋液中,這個動作激起了五龍的暴怒,他伸手從澡盆後面抓起了一支駁殼槍,你他媽真以為我要死了?你以為現在可以騎到我頭上來了?他舀起一捧紅醋朝綺雲身上潑去,再來惹我我就一槍崩掉你的老X.現在五龍到哪裡都帶著這把嶄新的駁殼槍。即使在院子里乘涼睡覺的時候,他也把駁殼槍放在枕邊,並且用一根紅線把槍柄和手指連結起來,這是為了提防米生兄弟對槍的覬覦之心。混亂多變的時局和英雄老去的心態促使五龍作出戒備。他對種種不測作出了精密的預想,有一天夜裡他開槍打死了家養的老黃貓。貓銜著一塊鹹魚逾牆而過,剛剛落地就被五龍一槍打死了。槍聲驚醒了米店一家,綺雲從竹榻上跳起來說,你瘋啦?好好的你打槍幹什麼?五龍睡眼朦朧,他指了指被打死的貓說,我以為是阿保,我以為是阿保來了。綺雲說,你真是撞見鬼了,你乾脆把我們都打死算了。五龍收起槍,合上了眼睛,他在涼席上困難地翻了個身。我以為是抱玉,我好像看見抱玉從院牆上跳下來了。五龍抱著駁殼槍喃喃自語,他們都是我的仇人,他們遲早會來的。

老黃貓是綺雲的寵物。第二天綺雲用一隻籃子裝著死貓去了護城河邊。她將死貓葬進了墨綠的泛著腥味的護城河中,看著河面上漂浮的垃圾夾帶著死貓遠去,綺雲拎著空籃站在岸邊,暗自垂淚,捫心自問,如果是米店的誰遭遇如此不測,綺雲不一定會這樣傷心,年復一年的苦悶和哀愁,她發現自己已經無從把握喜怒哀樂的情緒了。

碼頭會的兄弟一去杳無音訊,五龍牽掛著一筆販運煙上賺來的錢款,他以為他們會如約送來,但等了好久也未等到。五龍有點沉不住氣了,他讓柴生去會館取這筆錢,五龍對柴生說,記住,一文錢也不能少,不准他們私吞,也不准你在路上搞鬼。

柴生回家時鼻青臉腫滿臉血污,徑直衝進了北屋。柴生哭喪著臉對父親嚷嚷,他們不給錢,他們把我打了一頓。五龍從醋盆中爬起來,他說,你慢慢說,是誰不給錢,是誰把你打一頓,柴生跺跺腳,盲目地指了指窗外,就是常來找你的那幫人,他們說你去了也一樣討打。五龍獃獃地站在醋盆里,一隻手遮檔著羞處。沉默下一會兒他重新坐到盆里。他朝柴生揮揮手,你走吧,我明白了,你去把臉上的血洗掉,這不算什麼,討債的人有時候是會挨打的。挨打不算什麼。

五龍突然感到身邊的紅色醋液變得滾燙的人,現在他的每一絲肌膚都在炎熱中往下剝落,像陰潮的牆角上的泥灰,或者就像那些被烈日燒焦的柳樹葉,一點一點地捲起來。五龍狂叫一聲,從浸泡了半個夏季的醋液中逃離,他站在地上,看見那盆醋液在搖晃後急遽地波動,他的臉映現其中,微微發黑,隨醋液的波動而扭曲變形。

院子里響起了一陣乒乒乓乓的脆響,那是柴生在砸堆在牆邊的空醋瓮。柴生沒有平息他的屈辱和憤怒,他把空醋瓮高高地舉過頭頂,一口氣砸碎了五隻才停住。

牆倒眾人推,這不算什麼,五龍帶著米醋留下的滿身紅漬印走到院子里,他的赤腳無知覺地踩著滿地的陶片。綺雲從店堂趕來時五龍獨自站在院子里,五龍用手掌搭著前額仰望黃昏的天空,嘴裡念念有詞。

我多久沒出門了?我悶得發慌。外頭的人已經把我五龍的模樣忘了。五龍望著天空說。

你什麼模樣?綺雲把碎裂的陶片掃進了簸箕,在牆上篤篤地敲著掃帚,你滿身爛瘡,出門就不怕別人笑話?

我們家哪處地勢最高?五龍又問,我不想出門,但我想看看外面現在變成什麼樣了。

還是一樣,人人都來買米,街上吵吵鬧鬧的,日本兵在橋上打死了一個懷孕的女人。一槍害死兩條命。綺雲絮絮叨叨他說,世道永遠是亂的。該死的不死,不該死的卻死了。

我在問你,我們家哪處最高?哪處能看清外面的變化?

那你就架把梯子上房頂吧。倉房的房頂最高,綺雲惡聲惡氣他說著就去倒垃圾了。綺雲覺得五龍的脾氣越來越古怪了,做了這麼多年的夫妻,她仍然琢磨不透這個來自楓楊樹鄉村的男人,這顆男人的深不可測的心,綺雲端著垃圾再次設想了一個現實的問題,一旦致命的花柳病把五龍拉到地獄,我會不會守棺哭夫?綺雲搖了搖頭,她想她不會哭,她想那時該做的是找出馮家的家譜,然後把五龍的名字從家譜中勾掉。現在她已經想通了,情願讓馮家的第二十六代空著,也不讓五龍的名字玷污這個清白了幾個世紀的米店世家。她最終必須斬斷五龍和馮家千絲萬縷的聯繫,以此告慰父親和列祖列宗不安的亡靈。

這個黃昏五龍爬上了米店的屋頂。城市北部的所有風景再次清晰地呈現在他的眼前,夏日的黃昏天空橫亘著廣袤的橘紅色,看不見的空氣之火在雲層後面燃燒並漸漸化為灰燼,天空下最高的是工廠區林立的煙囪和化工廠那座古怪的塔狀建築,那裡一如既往地飄散出黑煙,其次是城北密集的房屋和屋頂,青瓦的、黑鐵皮的或者灰色的水泥屋頂,浮在最底層的是狹長的迂迴交叉的街巷,街巷上緩緩移動的人跡——從高處俯視他們就像一群會走路的玩偶。極目遠眺,五龍在東西兩側分別看見了鐵路的路軌和蒸騰著白靄的滔滔江水,有火車轟隆隆地通過弧形的鐵路橋,有貨船拉響汽笛緩緩地停泊於江邊碼頭。這就是城市。五龍想,這就是狗娘養的下流的罪惡的城市,它是一個巨大的圈套,誘惑你自投羅網。為了一把米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