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九章

當五龍漸入壯年並成為地頭一霸時,瓦匠街的米店對於他也失去了家的意義。五龍帶著碼頭兄弟會的幾個心腹,終日出沒於城南一帶的酒樓妓寮和各個幫會的會館中,一個楓楊樹男人的夢想在異鄉異地實現了。在酒樓上五龍仍然不喝酒,他只喝一種最苦最澀的生茶。五龍喜歡宿娼,他隨身攜帶一個小布袋,布袋裡裝滿了米,在適宜的時候他從布袋裡抓出一把米,強硬地灌進妓女們的下身。後來城南一帶的妓女都聽說了五龍的這種惡癖,她們私下議論五龍的貧寒出身和令人髮指的種種劣跡。她們覺得這種灌米的癖好不可思議,使女性的身體難以忍受。

有時候五龍在妓院的弦樂笙蕭中回憶他靠一擔米發家的歷史,言談之中流露出深深的悵惘之情。他著重描述了他的復仇。復仇的方法是多種多樣的。五龍呷著發黑的茶說,不一定要用刀槍,不一定要殺人。有時候裝神弄鬼也能達到復仇的目的。你們聽說過嗎?從前的六爺就是讓一個鬼攆出此地的,五龍的獨眼炯炯有神地看著周圍的妓女,突然用槍把撐起一個小妓女尖削的下頦,你知道那個鬼是誰嗎?是我,是我五龍。

一個飄著微雨的早晨,五龍帶著兩個心腹從碼頭兄弟會的會館出來,他們經過了一個牙科診所。五龍突然站住了,專註地凝視著櫥窗里的一隻白搪瓷盤子,盤子里放著一排整齊的金牙和一把鍍鉻的鑷子。五龍突發異想,他對手下說,我要換牙,說著就撩開診所的門帘走進去了。

龍爺牙疼嗎?牙醫認識五龍,陪著笑臉迎上來問。

牙不疼,我要換牙。五龍坐在皮製轉椅上轉了一圈,兩圈,指著櫥窗里的那排金牙說,把我的牙敲掉,換上那一排金的。

牙醫湊上來檢查五龍的牙齒,他覺得很奇怪,龍爺的牙齒很好,他說,龍爺為什麼要敲掉這一口好牙齒呢?

我想要那排金牙,你就快點給我換吧,五龍厭煩地在轉椅上旋轉著,難道你怕我不付錢?不是?不是就動手吧。

全部換掉?牙醫繞著轉椅揣摩五龍的表情和用意。

全部。全部換上金的,五龍的口氣很果斷。

馬上換是不可能的,敲掉舊牙,起碼要等半個月才能換上新的。牙醫說。

半個月太長了,五天吧。五龍想了想,顯得不太耐煩,他拍了拍手說,來吧,現在就動手。

那會很疼,麻藥可能不起作用。牙醫為難地準備著器械,他將一隻小鐵鎚抓在手上,對五龍說,喏,要用這個敲,兩排牙齒一隻一隻地敲,我怕龍爺會吃不消。

你他媽也太小瞧了我五龍。五龍舒展開身子仰卧在轉椅上,他閉起眼睛,臉上似笑非笑,我這輩子什麼樣的苦沒受過?我不會哼唧一聲的,我若是哼了一聲你就可以收雙份的錢,不騙你,我五龍從來說話算話。

拔牙的過程單調而漫長,兩個兄弟會的人在門外耐心等候。診所里持續不斷地響著的篤的篤聲和金屬器械的撞擊。牙醫手持鐵鑿和鎚子耐心地敲擊五龍的每一顆牙齒,他們真的沒有聽見五龍的一絲呻吟。

五龍滿嘴血沫,他的整個身心在極度的痛楚中輕盈地漂浮。他漂浮在一片大水之上,恍惚又看見水中的楓楊樹家園,那些可憐的垂萎的水稻和棉花,那些可憐的豐收無望的鄉親,他們在大水的邊緣奔走呼號,他看見自己背著破爛的包袱卷倉皇而來,骯髒的赤腳拖拽著黑暗的逃亡路。我總是看見陌生的死者,那個斃命於鐵道道口的男人,那個從米袋裡發現的被米嗆死的孩子。我看不見我的熟悉的家人和孩子。我不知道這是為什麼?一滴渾濁的眼淚猝不及防地滾出眼眶,五龍想去擦但他的雙手被捆住了。疼了吧?我說肯定會疼的,牙醫停下來不安地望著那滴眼淚。五龍搖了搖頭,重新閉上眼睛,他咽了一口血沫,艱難地吐出一個費解的片語,可——憐。

幾天後五龍站在診所的鏡子前端詳他的兩排金牙,他的面色很快由蠟黃轉變成健康的黑紅色。他用手輕柔地撫摸著嘴裡的金牙,對牙醫說,我很滿意。我從前在楓楊樹老家種田的時候就夢想過這兩排金牙。

街上仍然飄著細雨,兩個隨從打開了油布傘,撐在五龍的頭頂上,剛剛換了牙,遵照醫囑不宜張嘴說話,但五龍想說話,他問打傘的人,你們知道我為什麼要換上一嘴金牙?我從不喜歡擺闊炫耀,你們說我為什麼要花這筆錢換上一嘴金牙呢?打傘的人面面相覷,他們總是猜錯五龍的想法,所以不敢輕言。五龍說,其實也很簡單,我以前窮,沒人把我當人看。如今我要用這嘴金牙跟他們說話,我要所有人都把我當個人來看。

牙醫舉著一個紙包從後面趕了上來,他把紙包塞給五龍,這是真牙,給你帶回去,真牙是父母精血,一定要還給主人的。

五龍打開紙包,看見一堆雪白的沾滿血絲的牙齒。這是我的真牙嗎?五龍撿起一顆舉高了凝視了很久,猛地扔了出去,什麼真牙?我扔掉的東西都是假的。這些牙齒曾經吃糠咽菜,曾經在冬天凍得打戰,我現在一顆也不想留,全部給我滾蛋吧,五龍像個孩子似地吼叫了一聲,抓起紙包朝街邊的垃圾箱扔去,去,給我滾蛋吧。

街上很潮濕,雨天的人跡總是稀少的。偶爾路過的人沒有注意雨地里放著白光的異物,那是五龍的牙齒,它們零亂落在水窪中,落在陰溝和垃圾箱旁。

霏霏細雨時斷時續地下了很久了,在蒙蒙的雨霧裡陽光並沒有消失,陽光固執地穿越雨絲的網路,溫熱地灑在瓦匠銜的石板路上,彎曲綿長的石板路被洗滌後呈現出一種冷靜的青黛色,南方的梅雨季節又將來臨了。

雨季總是使米生的心情煩躁不安,那些在牆下見雨瘋長的青苔似乎也從他畸形的左腿蔓延上來,覆蓋了他的陰鬱的心。米生拖著他的左腿,從瓦匠街上走進米店店堂,又從店堂走進後院,他看見他們在後廳搓麻將,母親慣常的怨天尤人在麻將桌上一如既往。現在她正埋怨手氣太壞。我想摸張好牌都這麼難?我幹什麼都一樣苦,天生命不濟,母親絮絮叨叨他說。我以後再也不玩這鬼麻將了。

他看見妻子雪巧也坐在桌前。雪巧並不會打麻將,她是陪綺雲玩的。雪巧是個乖巧伶俐的女人。這是米生在婚後兩年間慢慢確認的,米生從心底里厭惡雪巧的這種稟性,許多事情實際上包含著誤會,兩年前雪巧在米店門口叫賣白蘭花時,米生認為她是個怯生生的可憐的賣花女,雪巧粉紅的圓臉和烏黑的憂傷的雙眸使他怦然心動,雪巧很像他的早夭的妹妹小碗,米生因此對她無法釋懷,他從雪巧的竹籃里抓起一大把白蘭花,扔在米店的櫃檯上,他掏錢給雪巧的時候順便握了握她的手,他說,你很像小碗,她五歲就死了,是讓哥哥活活悶死的。雪巧當時不解其意,但她準確地從米生的目光里感受了愛憐的內容,並且隱隱地有個預感,也許日後會嫁到這個家道日豐的米店來。

米生,給我一點零錢,我全輸光了,雪巧在裡面喊。

輸光了就下來,別打了,打得人心煩。米生站在屋檐下,抬頭望著雨霧和光交織著的天空,他的心裡不快活。

你怎麼又陰著個臉?雪巧匆匆地跑出來,望著米生的臉,輸了一點錢你就不高興了?我還不是陪娘玩,讓她高興高興。

誰稀罕你這份孝心?你見她高興了?她永遠也不會高興,誰都欠著她的債,永遠也還不清。米生冷冷地瞪了雪巧一眼,你怎麼不想法讓我高興高興?這種討厭的雨天,你怎麼不肯陪我到床上睡一覺?

雪巧無可奈何地笑了笑,她在米生的耳朵上擰了一把,然後扭身回到前廳。一桌人都等著她,顯得很不耐煩,柴生的新媳婦乃芳篤篤地敲打著一張牌,喂,零錢要到了嗎?雪巧說,米生手上沒有零餞,要不我先到柜上找點零錢吧?雪巧用詢問的眼光探測著綺雲的反應。綺雲綳著臉說,柜上的錢誰也別去動,這是米店的規矩,我早告訴過你們了,你又不是不知道。雪巧悻悻地坐下來。她說,那就只好先欠著了,一桌人又開始嘩啦啦地洗牌。另外一個女人是竹器店的老闆娘。綺雲突然對雪巧說,你那男人天生摳門,別指望從他手指縫裡挖出一個銅板,我的兩個兒子一個也沒有出息,米生死腦筋不捨得用錢,柴生天天在外面瞎混,胡吃海花,米店要倚仗他們沒幾天就會關門。

母親說的話米生都聽見了。米生低低罵了一聲,抬起手朝窗台上一掃,一隻破瓦罐應聲落地。前廳里立刻靜了下來,只聽見四個女人輪流打牌的響聲。米生垂著頭朝自己的房間里走,米生總是拖著一條斷腿在米店裡到處走動。他回味著母親怨氣衝天的聲音,他記得自己就是在這種聲音里長大成人的,不僅是因為他十歲那年犯下的罪孽。不僅是因為小碗。米生相信一切都是出於灰暗的心靈。這個家就是一個怨氣衝天的家庭。

前廳里的氣氛突然變得僵滯凝固,四個女人機械地抓牌打牌,互相漸漸充滿了敵意。乃芳終於把牌陣一推,老欠賬有什麼意思,沒零錢就別打了,雪巧的臉微微有點紅,她窘迫地看了看每個人的臉說,我又不會賴這兒個錢,都是自家人,何必這樣認真。乃芳已經站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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