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章

瓦匠街上最引人注目的女孩就是米店的織雲。

織雲天真無邪的少女時光恍如一夜細雨,無聲地消逝。織雲像一朵嫵媚的野花被六爺玩於股掌之間已經多年,這也是瓦匠街眾所周知的事實。

傳說織雲十五歲就結識了六爺,那時候米店老闆娘還活著,馮老闆天天去泡大煙館,把米店門面撂給老闆娘朱氏,朱氏則天天坐在櫃檯上罵丈夫,罵完了叫織雲去把他拉回家,織雲就去了。織雲記得有天下雨,她打著油紙傘走過雨中泥濘的街道,從瓦匠街到竹笠巷一路尋過去,心中充滿對父親的怨恨。那家煙館套在一家澡堂內部,進煙館需要從池子那裡過。織雲看見一些赤條條的男人在蒸汽中走來走去,她不敢過去,就尖著嗓子喊,爹,你出來。許多男人從門後閃出來看。織雲扭過臉說,誰叫你們?我叫我爹。澡堂的工人說,煙館在裡面呢,聽不見的。你就進去叫你爹吧,小姑娘沒關係的。織雲咬咬牙,用雙手捂著眼睛急急地奔過了男澡堂,又拐了幾條黑漆漆的夾弄,她才看見煙館的兩盞黃燈籠,這時委屈的淚就撲籟簌地掉下來了。

大煙館裡煙霧繚繞,奇香撲鼻,看不清人的臉,織雲抓著雨傘沿著那些床鋪挨個尋過去,終於看見了父親,馮老闆正和一個中年男人聊天,馮老闆臉上堆滿了諂媚和崇敬的表情。那個人衣冠楚楚,紳士打扮,他坐在沙發上看報紙,嘴裡叼著的是一支雪茄,手腕上拴著一條鏈子,長長地拖在地上,鏈子的另一端拴著一條高大的德國狼狗。織雲委屈得厲害,也顧不上害怕,衝過去就把馮老闆往床下拖,帶著哭腔說,你在這兒舒服,大家找得你好苦。織雲的腳恰好踩在拴狗的鏈子上,狼狗猛地吠起來。她驚恐地跳到一邊,看見那個男人喝住了狗,回頭用一種欣賞的目光直視她的臉。

織雲,別在這裡瞎嚷。馮老闆放下煙槍,輕聲對織雲說,這是六爺,你跪下給六爺請個安。

幹嘛給他跪?織雲瞟了六爺一眼,沒好氣他說,難道他是皇帝嗎?

不準貧嘴,馮老闆說,六爺比皇帝還有錢有勢。

織雲迷惑地看看六爺的臉。六爺並不惱,狹長銳利的眼睛裡有一種意想不到的溫柔。織雲臉上泛起一朵紅暈,身子柔軟地擰過去,絞著辮梢說,我給六爺跪下請安,六爺給我什麼好處呢?

六爺抖了抖手腕,狗鏈子朗朗地響著。他發出一聲短促而暗啞的笑,端詳著織雲的側影,好乖巧的女孩子,你要什麼六爺給什麼。說吧,你要什麼?

織雲毫無怯意。她對父親眨眨眼睛,不假思索他說,我要一件水貂皮的大衣,六爺捨得買嗎?說著就要跪,這時六爺伸過來一隻手,拉住她的胳膊,她覺得那手很有勁。

免了,六爺在她胳膊上卡了一下,他說,不就是水貂皮大衣嗎?我送你了。

織雲忘不了六爺的手。那隻手很大很潮濕,沿著她的肩部自然下滑,最後在腰際停了幾秒鐘。它就像一排牙齒輕輕地咬了織雲一口,留下疼痛和回味。

第二天阿保抱著一隻百貨公司的大紙盒來到米店。馮老闆知道阿保是六爺手下的人,他招呼夥計給量米,說,阿保你怎麼拿紙盒來裝米?阿保走到馮老闆面前,把紙盒朝他懷裡一塞,說,你裝什麼傻?這是六爺給你家小姐的禮物。他認織雲做乾女兒啦。馮老闆當時臉就有點變色,捧紙盒的手簌簌發抖。阿保嬉笑著說,怎麼不敢接?又不是死人腦袋,是一件貂皮大衣,就是死人腦袋你也得收下,這是六爺的禮物呀。馮老闆強作笑臉,本來是逢場作戲的,誰想六爺當真了,這可怎麼辦呢,阿保倚著櫃檯,表情很曖昧他說,怎麼辦,你也是買賣人,就當是做一筆小生意吧,沒什麼大不了的事;馮老闆把織雲從裡間叫出來,指著織雲的鼻子駕,都是你惹的事,這下讓我怎麼辦?這乾爹是我們家認得的嗎?織雲把紙盒搶過來,打開一看驚喜地尖叫一聲,馬上拎起貂皮大衣往身上套。馮老闆一把扯住織雲,別穿,不準穿。織雲瞪大眼睛說,人家是送給我的,我為什麼不穿?馮老闆換了平緩的語氣說,織雲,你太不懂事,那乾女兒不是好當的,爹一時也對你說不清楚,反正這衣服你不能收。織雲抓緊了貂皮大衣不肯放,跺著腳說,我不管,我就要穿,我想要件大衣都快想瘋了。

馮老闆叫了朱氏來勸,織雲一句也聽不進去,抓著衣服跑進房間,把門插上,誰敲門也不開。過了一會織雲出來,身上已經穿著六爺送的貂皮大衣。她站在門口,以一種挑戰的姿態面對著父母,馮老闆直直地盯著織雲看,最後咬著牙說,隨你去吧,小妖精,你哭的日子在後面呢。

也是深秋清冷的天氣,織雲穿上那件貂皮大衣在瓦匠街一帶招搖而過。事情果然像馮老闆所預料的那樣逐漸發展,有一夭六爺又差人送來了帖子,請織雲去赴他的生日宴會。米店夫妻站在門口,看看黃包車把織雲接走,心情極其沮喪,馮老闆對朱氏說,織雲還小呀,她才十五歲,那畜生到底安的什麼心?朱氏只是扶著門嚶嚶地啜泣,馮老闆嘆了口氣,又說,這小妖精也是天生的禍水,隨她去了,就當沒養這個女兒吧。

更加令人迷惑的是織雲,她後來天天盼著六爺喊她去,她喜歡六爺代表的另一個世界。紙醉金迷的氣氛使她深深陶醉。織雲的容貌和體形在這個秋天發生了奇異的變化,街上其他女孩一時下敢認她。織雲突然變得豐腴飽滿起來,穿著銀灰色貂皮大衣娉停玉立,屍然一個大戶小姐。有一天織雲跟著六爺去打麻將,六爺讓她摸牌,嘴裡不停地叫著,好牌,好牌,一邊就把她拖到了膝蓋上去,織雲也不推拒。她恍恍惚惚地坐在六爺的腿上,覺得自己就像一隻小獵,一隻不滿現狀的小貓,從狹窄沉悶的米店裡跳出來,一跳就跳到六爺的膝上,這是瓦匠街別的女孩想都不敢想的事,而織雲把它視為榮譽和驕做。

你知道六爺嗎?有一天她對雜貨店的女孩說,你要再朝我吐唾沫,我就讓六爺放了你,你知道什麼叫放嗎?就是殺了你,看你還敢不敢吐唾沫?

米店夫妻已經無力管教織雲。有一天馮老闆把大門鎖死,決計不讓織雲回家。半夜時分就聽見織雲在外面大喊大叫,你們開不開門?我只是在外面玩駘,又沒去妓院當婊子,為什麼不讓我回家?米店夫妻在床上唉聲嘆氣,對女兒置之不理,後來就聽見織雲爬到了柴堆上悉悉索索地抽著乾柴,織雲喊著爹娘的姓名說,你們再不開門,我就放火燒了這破米店,順便把這條破街也一起燒啦!

織雲作為一個女孩在瓦匠銜可以說是臭名昭著,街上的婦女在茶餘飯後常常把她作為閑聊的材料,孩子們耳懦目染,也學會沖著織雲的背影罵,小破鞋,小賤貨。人們猜測米店夫妻對女兒放任自流的原因,一半出於對織雲的絕望和無奈,另一半則是迫於地頭蛇六爺的威懾力。瓦匠街的店鋪互相了如撓掌,織雲與六爺的暖昧關係使米店豪上了某種神秘的色彩,有人甚至傳言大鴻記是一爿黑店。

米店的老闆娘朱氏是在這年冬天過世的。之前她終日呆坐於店堂,用一塊花手帕捂著嘴,不停地咳嗽,到了冬至節喝過米酒後,朱氏想咳嗽卻發不出任何聲音了。馮老闆找了副鋪板把她抬到教會醫院去,有人看見朱氏的臉蒼白如紙,眼睛裡噙滿淚水。朱氏一去不返,醫生說她死於肺癆。街上的人聯繫米店的家事,堅持說老闆娘是被織雲氣死的。這種觀點在瓦匠街流行一時,甚至綺雲也這樣說,朱氏死時綺雲十三歲了,綺雲從小就鄙視姐姐,每次和織雲發生口角,就指著織雲罵,你當你是個什麼東西?你就知道跟臭男人鬼混,臭不要臉的賤貨。織雲撲上去打妹妹的耳光,綺雲捂著臉蛋嗚嗚地哭,嘴裡仍然罵,賤貨,你氣死了娘,我長大饒不了你。

五龍後來從別人嘴裡聽說了那些事情,米店打烊後寂寞難耐,他溜到斜對面的鐵匠鋪跟鐵匠們聊天。鐵匠們津津有味地談論米店,說到織雲他們的眼睛燃起某種猥褻的火焰。五龍的反應很平淡,他攤開手掌在火上烤著,若有所思,五龍說,這有什麼?女人就這麼回事,鐵匠們調侃他說,晦,你倒護起她來了?她讓你摸過奶子嗎?五龍綳著臉,對著火翻動手掌,他說,關我什麼事?反正她又不會嫁給我。摸奶子算什麼?她讓我摸我也不摸。

秋天已經隨著街上刺槐的落葉悄悄逝去。冷風從房屋的縫隙和街口那裡吹來,風聲彷彿是誰的壓抑的哭泣,五龍光著腳走來走去,感到深深的涼意。又是冬天了。冬天是最可怕的季節,沒有厚被,沒有棉鞋,而腸胃在寒冷中會加劇飢餓的感覺。這是長久的生活留下的印象。五龍想像著他的楓楊樹老家,大水現在應該退掉了。大水過後是大片空曠荒蕪的原野以及東斜西歪的房屋,狗在樹林里狂吠,地里到處是爛掉的稻茬和棉花的枯枝敗葉,不知道有多少楓楊樹人重返了家園。無論怎樣,楓楊樹鄉村的冬景總將是凄涼肅殺的,無論怎樣;五龍不想回鄉,一點不想。

他站在鐵匠鋪和米店之間的街面上,朝長長的瓦匠街環顧了一番,他的瘦削的身影被夕暮的陽光投射在石板路上,久久地凝固不動,就像一棵樹的影子,街上有孩子在滾鐵箍,遠遠的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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