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九

秋季開學後美琪發現她成了東風中學最孤獨的女孩。以前要好的女同學們一個個疏遠了她,她們不和她說話,而且美琪覺得她們投過來的目光就像看見了一個乞丐。看來假期里發生的事情已經傳到學校來了。美琪就像一隻驚弓之鳥坐在教室里,只要聽到一群女生站在走廊里交頭接耳他說話,她就會想,她們又在說我了,她們肯定在說我。她們為什麼無休無止地說那件事?美琪用兩個小紙團塞住耳朵,剛塞上又掏出來,她覺得這樣做無濟於事,耳朵塞上了眼睛卻無法遮蓋,她仍然能看見那群女生鮮紅的嘴唇鬼鬼祟祟地激動著。

不管是上課還是下課,美琪一直呆坐在教室里,英語教師這幾天一直在黑板前大聲灌輸一句英語,難弗弗蓋特克拉斯斯甲古,它的意思是千萬不要忘記階級鬥爭,那個句子被美琪記住了,但它離她很遙遠,美滇聽見她的心在大聲嗚咽,還有秋鳳吹過窗外梧桐樹枝的凄清的聲晉,美琪希望不要下課,美琪希望放了學能飛回家,這樣她可以避免接觸學校和街上那些可怕的目光。

有一個男孩在學校的門口攔住美琪問,是你讓紅旗強姦了嗎?那個男孩還拖著鼻涕,滿臉好奇和興奮的表情。美琪用書包朝他打過去,她惡狠狠地罵了一聲十三點,但眼淚卻籟籟地掉了下來,人像驚鹿一樣向打漁弄方向奔逃。

美琪對她母親鄭月清說,我不上學了,你要是再逼我去上學,不如讓我死了。鄭月清已經不止一次地聽女兒說到死這個字眼,每次都是心如刀絞。事實上她們母女在香椿樹街生活的前景同樣地充滿陰影,而鄭月清開始盤算搬家,遠離這個骯髒可惡的街區,遠離流言蜚語的中心。在十月的那些秋蟲卿卿霜清月明的夜晚,鄭月清摟著受了傷的女兒哄她入睡,她說,再熬幾天吧,媽正在盤算搬家,但我們家的房子是你祖父留下的私房,要走得先把房子賣了,什麼時候把房子賣掉了我們就搬家。美琪對母親的計畫一知半解,她說,我不管,反正我不想進那校門,不想在這條破街上住了。美琪話沒說完就覺得母親在她頭上的撫摸停滯了,那隻手滑落在美琪的肩上,突然狠狠地擰了一把,你想把媽也逼死呀,鄭月清翻了個身對著女兒,喉嚨里發出一聲抽噎,我命苦,別人家的女孩子都是家裡的好幫手,別人家的女孩子對媽多孝順,偏偏我就養了個不爭氣不懂事的女兒。

美琪仍然像逃一樣地去上學,像逃一樣地一路小跑著回家,偶爾地美琪和王德基的小女兒秋紅結伴走在路上,也只有秋紅會和美琪結伴了,因為秋紅一直是東風中學的女孩們所拋棄的對象,秋紅邋遢而衣著破陋,女孩們都說她頭上有虱子。美琪以前從不和她在一起,但現在她知道自己不能嫌棄秋紅了。她們不可思議地成為了朋友,而秋紅也就成了美琪所有奇思異想的聽眾。

你想死嗎?美琪有一次認真地詢問秋紅。

死?秋紅就嗤地笑起來,她說,我又不是神經病,為什麼要去死呢?

我聽說死一點也不可怕,就像你瞌睡最厲害時,雙眼一閉,就什麼也不知道了。美琪閉上眼睛,似乎在練習她描述的死亡,然後她突然睜開眼晴說,很簡單,我聽說只要三十粒安眠藥。

你在說什麼瘋話?秋紅仍然捂著嘴痴笑。

可是買安眠藥容易敗露事情,你知道我媽一天到晚跟藥片針管打交道,美琪搖了搖頭,又問秋紅,你知道死有幾種死法嗎?

那太多了,你怎麼老說這些?秋紅狐疑地注視著美琪,但她的一隻手下意識豎了起來,為美琪扳指計算著她了解的幾種死亡方法,上鐵路卧軌,鑽汽車輪子,上吊,服劇毒農藥,還有跳河自殺,秋紅算清楚了就大聲叫起來,五種,一共有五種。

不止五種,還有爬北龍塔跳塔,還有割斷靜脈自殺。美琪糾正了秋紅,她的美麗而蒼白的臉上突然出現一種驚恐的神色,不,卧軌、跳塔,那太嚇人了,美琪說,還是跳河吧,淹死的人看上去跟活著差不多。

秋紅在打漁弄口與美琪分手,她看見美琪低著頭疾步走到家門口,一隻手把辮子甩到肩後,這是漂亮潔凈的女孩子常有的姿態,秋紅咬著手指想美琪為什麼天生就這樣漂亮而潔凈,而自己為什麼不能這樣漂亮而潔凈,秋紅想美琪關於死的奇思異想不過是一番瘋話罷了。

打漁弄里那天充斥著幾個女人尖厲而激憤的嗓音,是紅旗的兩個出嫁了的姐姐回娘家了,她們與孫玉珠商討著紅旗的案子,時而夾雜著幾句刻毒的咒罵,咒罵的對象無疑是隔壁的鄭月清母女。

美琪知道張家的女人們是故意罵給她聽的,她插上門關好窗,但那種聒雜訊仍然鑽迸門縫,像針尖似地刺痛她的心,美琪走到臨河的木窗前,倚窗俯瞰著秋季泛黃的河水,美琪想假如我從窗子跳下去,也許一下子就死成了,等到人再從河底浮上來了,已經什麼都不知道了,美琪這樣想著恰恰看見紅旗的兩個姐姐抬著大木盆到石階上來洗被革,張家姐妹的聲音更加清晰地傳入美琪的耳中,一個說,她還拿了我們家五百塊錢,虧她有臉拿得下那筆錢。

另一個說,不能讓紅旗這麼害在她們手上,要上告,要貼大字報,回家就讓小馬寫大字報,貼到市委去,貼到區委去,香椿樹街也要貼滿它。

美琪捂著耳朵哭起來,我再也不要聽見他們的聲音啦,不如去死了,死了做什麼都不知道了,美琪打開了臨河的三扇窗子,脖頸上掛著的鑰匙在窗框上琅琅地碰了一下,美琪就摘下鑰匙低頭看了會兒鑰匙,從小到大掛著這把鑰匙,現在她要把它還給母親了,於是美琪就踮起腳把鑰匙掛在家裡最醒目的月曆牌上。河對岸的水泥廠這時候響起了下班的鐘聲,鐘聲提醒了她,母親快要回家了,母親回了家她又死不成了。美琪急得在家裡亂轉,她覺得自己忘了一件事,卻怎麼也想不起來,美滇走到她的小床邊,終於想起那是一隻漂亮的餅乾盒子,那是父親去年回家探親帶給她的禮物,餅乾吃完了她把心愛的東西都放在裡面了,美滇從床底下找出那隻餅乾盒打開來,看見了她的蝴蝶結、玻璃金魚、三塊零錢和一疊用蠟紙剪成的大小不一的紅心,美琪想她該把哪樣東西帶走呢,三塊錢應該留給母親,蝴蝶結和玻璃金魚應該送給秋紅,只有那些鮮艷動人的紅心是她自己動手剪的,美琪想她就把那些蠟紙紅心帶走吧。

後來美琪爬上了臨河的窗子,對岸水泥廠大窖上的工人看見那女孩子手裡抓著一朵紅花,其實那不是紅花,是一疊用蠟紙剪成的紅心。

據張家姐妹回憶說,美琪一落水很快就沉下去了,她們想去拉她,但怎麼也夠不著,只好站在台階上拚命呼救,孫玉珠聞聲第一個跑出來,又跑回家去把床上的大兒子紅海喊醒,紅海當時穿著短褲背心就衝到河裡去了。張家的女人們後來一再向鄰居門強調,救人要緊,在香椿樹街撈救美琪的龐大隊伍中,她們家是沖在最前面的,事實確實如此,紅海最後抓著一隻藍色塑料涼鞋爬上岸,整個臉和身體都凍成紫青色了,孫玉珠用毛巾把大兒子身上擦乾,又把他往河裡推,再下去試一次,救人要緊,孫玉珠說,你一定要把美琪救上來。

許多香椿樹街的男人都在河裡潛水找人,他們以河面上漂浮的紅色心形蠟紙為坐標,一次次地潛入深深的河底,但是除了紅海撈上來的一隻鞋子,別人一無所獲。打撈活動一直持續到天黑,打撈範圍也向上游和下游擴展了很長一段距離,整條香椿樹街被驚動了,河兩側人聲嘈雜,臨河窗子里有人用手電筒為水中的打撈者照明,因此暗黑的河面上便有橙黃色的光暈素亂地流曳。

但是誰也沒有在水中找到美琪,人們猜測美琪是被水流衝到下游去了,流經香椿樹街的這條河東去二十里便匯入白羊湖,一旦溺死者漂到大湖裡,尋屍也就失去了意義,一群濕漉漉的打撈者在打漁弄里穿上衣服,一邊為浮屍是否會在附近的河面上出現而各抒己見。假如美琪往下游漂流,河邊的水泥廠工人和臨河人家應該看見她。但是沒有一個人看見,爭論的焦點就在這裡,沒有人看見美琪,美琪一落水就消遁不見了,這是香椿樹街人聞所未聞的一件怪事。

那天夜裡許多婦女都圍著鄭月清忙碌,鄭月清昏死過去三次,都是滕鳳掐她人中掐醒的。鄭月清醒過來就摑自己的耳光,旁邊的婦女們就捉住她的手,那隻手冰涼的,在眾多的手裡掙扎著,執著地要往上抬,滕鳳說,鄭醫生你到底要怎麼樣?鄭月清呻吟著說,我要打自己的耳光,我鬼迷心竅要賣了房子再搬家,我要是早幾天搬走美琪也不會走這條絕路。

一屋子的婦女都鴉雀無聲,過後她們不約而同地想到悲劇的元兇不是鄭月清,而是草籃街蹲監獄的紅旗,憑著子不教母之過的古訓,婦女們七嘴八舌地聲討了隔壁孫玉珠夫婦,上樑不正下樑歪,滕鳳知道一點隔壁老張的底細,她說,我家那死鬼修業活著時與老張一個廠幹活,他的底細我清楚,年輕時浪蕩也鬧出過人命的。

鄭月清聽不見旁邊那些雜音,在這個悲涼的夜晚,她的耳朵里灌滿的是女兒昨天夜裡和今天早晨的所有聲音。

一枚蠟紙紅心在第三天早晨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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