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五

人們知道警察是從北門大橋的橋洞里把紅旗帶走的。

現在達生和敘德他們站在北門大橋上,紅旗出事以後的這些天,他們每天聚在這裡幫瓜販賣西瓜,作為一種交換的條件,瓜販給他們香煙抽,還會挑一隻好瓜給他們解渴。從橋下朝橋頂上望,可以看見達生他們的身影正在被暮色一點一點地染黑,高個的是達生,矮個的是小拐,不高不矮的是敘德,小拐在橋頂上的吆喝聲聽來是刺耳而滑稽的,買西瓜羅——不買西瓜——渴死你們——我們不負責。

河上飄來的是污水和化肥船上的腥臭味,八月的晚風絲絲縷縷地吹過橋頭,仍然是溫熱而粘濕的,城北地帶的夏夜總是這樣令人百無聊賴,有人穿著短褲跟著拖鞋走過這裡,買西瓜或者什麼也不幹,敘德的母親素梅扛著兩把摺疊椅走走停停,她看見了敘德,她對兒子喊,你大舅送了兩把椅子,幫我拿回家去,但敘德裝作聽不見的樣子,敘德只顧用一柄古巴刀剖著西瓜,素梅又喊了一次,敘德就抬起頭朝母親吼了一嗓,你瞎嚷什麼,我沒空,兩把破椅子有什麼稀罕的,你自己搬回家去。

素梅嘴裡詛咒著兒子朝香椿樹街走,碰到一個熟人自告奮勇地幫她拿了一把椅子,素梅就對那人說,街上現在是什麼風氣?我家敘德以前很孝順很聽話的,現在也學壞了,這幫孩子遲早都要走紅旗那條路,到草藍街去。

草藍街在城市的另一側,草籃街上有一所本地最著名的監獄,多年來香椿樹街有不少人陸續走進草藍街的監獄,假如把打漁弄的紅旗加上去,那批人大概有十五六名之多,或許是二十個人,誰知道呢?人們記得最清楚的還是紅旗的案子:因為紅旗的案子與以往城北的血案、命案或偷盜案風格迥異。

少年紅旗的汗漬或許還留在下面的橋孔里,但他的同伴們已經無法搜尋他傲慢的氣息。

事實上達生對紅旗的事情一直是嗤之以鼻的,他始終覺得紅旗突發的情慾帶有某種虛假或欺騙的成分,他哪裡會釣女孩?達生說,我猜他只是想練練這個本事,這下好了,練到草藍街去就玩到頭了,敘德在一旁短促地笑了一聲說,紅旗不吃虧,好壞人家也放了一次,你嘴狠,可是你放過嗎?達生沒有回答敘德的問題,達生把一塊西瓜皮放在手上掂了掂,手一甩,西瓜皮在河面上打出一串晶瑩的水漂,達生的目光順著水漂的方向望過去,望見的是一條黑藍色的護城河,河上的駁船隊已經遠去,水裡橙黃色的燈影來自河邊民居和河濱小路的路燈桿,遠處是另外一座橋,人們習慣稱它為火車站橋,從那座橋往西四百米就是火車站了,達生隱隱聽見了火車站裡貨車停靠的汽笛聲,火車的汽笛聲總是那麼凄厲而令人心顫,就像人最恐懼時的那種狂叫聲,達生覺得他的耳朵里突然灌滿了那種人與火車的狂叫聲,而且他似乎清晰地聽見了女孩美琪的聲音,那麼凄厲卻又那麼單薄,與此同時達生看見了兩滴虛幻的眼淚,它們顫動著像兩粒珍珠從美琪烏黑的大眼睛裡滴落,達生搖了搖腦袋,他臉上的窘迫表情消失了,美琪家只有她們母女倆,夠可憐的,達生踢著橋上的水泥欄杆,突然回過頭聲色俱厲他說。欺負人家美琪算什麼英雄?想放就去找七仙女,去找張家三姐妹,去找安娜呀。敘德有點驚愕地看著達生,你跟我來這一套幹什麼?敘德說,又不是我搞了美琪,你應該去草籃街問紅旗。而小拐則在一邊快樂地嬉笑起來,他湊到達生面前問,安娜,安娜是誰?是不是聯合診所那個混血兒女護士?達生操了小拐一下,他說,你知道個什麼?你知道個屁。

本來這場開頭無緒的舌戰已經停止了,天己黑透了,三路公共汽車的末班車吱吱嘎嘎地停在北門大橋的另一側,三個少年幫瓜販把賣剩的西瓜裝進籮筐里,但他們突然看見鄭月清拉著她女兒美琪的手從汽車站走過來,美琪藏在她母親高大的身影里,遲遲疑疑地走著,可以看清美滇穿著一件雪白的鑲荷葉邊的連衣裙,母女倆經過橋頂的時候三個少年都屏住了呼吸,他們想看見美琪的臉,但美琪似乎用母親的身軀遮擋著所有好奇的目光,除了鄭月清那張嚴峻憂鬱的臉,他們只看見美琪腳上的淺綠色涼鞋遲遲疑疑地跨過滿地的瓜皮,跨過他們的視線。

離家避風的鄭月清母女倆又回到香椿樹街來了,當她們走到橋下的時候,小拐突然沖著母女倆的背影嗆喝起來,買西瓜羅——回來買西瓜羅。她們明顯沒有留心小拐吆喝聲,即使她們聽見了也不一定會回頭。敘德也說了一句話,敘德用某種老練的腔調對美琪作了評價,他說,美滇走路外八字了。而沉默的達生看見的是一陣突如其來的風。風從護城河上吹來,吹動了女孩美琪的白裙,白裙像一隻飛烏般地朝左側和右側飛,但白裙飛不起來,達生看見美琪用手壓著她的裙子朝橋下走,美琪好像握著一隻死去的鳥兒朝前走,女孩的整個背影突然變得如此凄楚如此美麗,達生覺得他的心被什麼東西彈擊了一下,咚,又彈擊一下。咚,是什麼東西這麼柔軟而纖弱?達生搖了搖頭,他不知道,直到很多年以後,達生仍然無從解釋那個夏夜在北門大橋上的心跳。

憑著打漁弄里的幾點燈光,鄭月清發現門前的夜飯花沒有開放,包緊了花蕊的夜飯花是醜陋的,就像一叢累贅的植物肉刺,天都黑透了,為什麼夜飯花沒有開放?或許那和她家的背運和晦氣有關,鄭月清這麼想著用力關上了門,上了保險鎖,又插上一道門栓。鄭月清以前不是那種特別注意門窗的女人,但現在她很自然地這麼做了。

外面似乎有人在走動,是一種遲滯而徘徊的腳步聲,鄭月清警覺地貼著門分析那腳步聲,她大聲地對著門問,誰?誰在外面?緊接著她聽見了紅旗的母親孫玉珠的聲音,孫玉珠咳嗽了一聲,是我,月清你還沒睡吧?

鄭月清沒有說話,她幾乎能猜到孫玉珠夜裡來訪的意圖。

孫玉珠在門外說,月清,給我開門,我端了碗藕粉丸子來,你們剛回來,肯定餓了。

我們不餓,鄭月請用一種乾澀的聲音說,端回去自己吃吧。

孫玉珠沉默了一會兒,緊接著她就啜泣起來,她的一隻手不是在敲門,而是在抓劃著鄰居家的門,月清,我知道你在怪我,孫玉珠啜泣著說,你該怪我,誰讓我生了那麼個禽獸不如的兒子?可是紅旗已經被捕走了,我五天五夜沒合眼了,孩子們出了這種事,我們做母親的怎麼也該坐在一起好好談談。

我也五天五夜沒合眼了,你是捨不得兒子坐牢,我卻要時時留心美滇尋短見,門裡的鄭月清的聲音也是嗚咽著了,她說,美琪才十四歲,你讓她怎麼再出去見人?她父親在外地,不敢告訴他家裡出了這種事,你讓我以後怎麼跟她父親交待?

我知道你的苦,你開門讓我進來吧,我們做了多年鄰居,沒紅過一次臉,一直跟一家人似的。你就開門讓我進來吧,或者就讓我看看美滇,讓我替紅旗向她賠個不是。孫玉珠說著放聲大哭起來,孫玉珠說,月清,我在外面給你跪下了,你要是不開門,我就跪上一夜,反正我也是活該,誰讓我生了那麼個討債鬼的兒子。

鄭月清終於把門打開了,在燈光黯淡的門洞里,兩個女人淚眼對淚眼,互相都窺問著對方的心事。鄭月清聽見裡屋響起咯嗒一聲,是美琪把檯燈關掉了,鄭月清想這種場合女兒本來也該躲在黑暗中的。

兩個女人對坐在臨河的窗前,時斷時續地試探著對方,窗外的河水已經看不清顏色,偶爾有運油桶的船咿呀呀地駛過,水中僅有的幾點星光和燈影便碎掉了。蚊子飛蛾迎著昏黃的電燈飛過來,飛進鄭月清家的窗口,兩個女人因此用蒲扇朝身體各處敲打著,但是蚊蛾和悶熱不是煩惱,現在孫玉珠的煩惱在於她沒有勇氣掏出那隻紙包,更沒有適宜的時機說出那句話。於是孫王珠的眼淚再次湧出來,她突然抓住鄭月清的一隻手,狂亂地揉搓著,孫玉珠說,月清,你發發善心救紅旗一命吧,你要是答應了,我們全家今生來世都為你們做牛馬。

鄭月清的表情漠然,她一點一點把手拍出來,別這樣,她說,我不懂你的意思,你想讓我怎麼樣呢?

紅旗的案子還沒判下來,我去法院問過了,紅旗這樣的起碼要判十五年,十五年,恐怕他出來時我己經入土了,孫玉珠撩起她的短袖衫擦著眼睛,一邊位聲說,法院的人說了,要想輕判就要你門改口,別的街坊鄰居也都這麼說,兩個孩子年齡都小,做出那種事或許是瞎玩玩的禍,眼看著紅旗這輩子就要毀掉了,月清,你就發發善心讓美琪改個口吧,改個日就把我家紅旗救了。

改個口,你說得也太輕巧了,鄭月清的聲音變得憤怒而嘶啞,她冷笑了一聲說,救了你兒子就把我女兒往井裡推了,你當我是吃屎的?你這番話我聽懂了,你是不是想說美琪是自輕自賤了?是不是想說美琪是心甘情願的?鄭月清突然怒不可遏地從椅子上站起來,鄭月清發瘋般地衝進裡屋,把美琪從床上拖起來,拖到孫玉珠面前,鄭月清對女兒喊著,你當著她的面再說一遍,捂著你的心再說一遍,那天的事是不是你願意的?

美琪光著腳站在孫玉珠面前,女孩渾身簌簌顫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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