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四

那個瘦高挑的少年是打漁弄里的紅旗。

紅旗聽說達生他們去雙塔鎮的計畫已經遲了,紅旗從小拐家出來,跟著拖鞋快步跑到達生家,他看見達生的母親騰鳳在自來水管下反覆地清洗一棵腌菜,滕鳳用一種厭煩的目光望著他。幹什麼?幹什麼?達生出去了。

我知道他出去了,紅旗說,他們什麼時候走的?

剛走。膝鳳抓住腌菜在水盆上甩打了一下。

是去雙塔鎮嗎?紅旗撐著門框對裡面說。

鬼知道,他愛去哪兒去哪兒。膝鳳又用力甩打了一下她的腌菜,她說,我管不了他,他死了我也不管他。

是跟敘德一起去的嗎?紅旗突然有點懷疑騰鳳的說法。他把腦袋探進去朝屋裡張望了一下,真走了,他螞的,也不喊我一聲。紅旗罵罵咧咧地嘀咕著,又高聲問膝鳳,他們都騎車了嗎?

你說什麼?膝鳳皺著眉頭,她開始對紅旗無休止的問題裝聾作啞,而且她走到門邊來,一隻濕漉漉的手抓住木板門,做出一種關門逐客的姿勢。

紅旗對著那扇徐徐掩合的門做了一個鬼臉,但細瘦的兩條腿也無法在門檻上站立了,紅旗訕訕地跳下來,穿過狹窄的香椿樹街中腹,趴到敘德家臨街的窗戶上朝里望了望,他看見室內的一隻噪音很大的電扇隆隆運轉著,把老式大床上的蚊帳吹得飄飄蕩蕩。敘德的母親素梅正在坦蕩地午睡,紅旗注意到素梅穿著一件男式的汗背心和花短褲,她的乳房從柔軟薄透的布料中凸現出來,看上去碩大無比,紅旗無聲地笑了笑。他把目光移向床邊那隻黑漆斑駁的五斗櫥,櫥上有一張敘德父母的著色結婚照,照片上的青年男女有著相似的粉紅色的雙頰和嘴唇,與旁邊玻璃花瓶里的一束鮮艷的塑料花相映成趣。

敘德——

紅旗知道敘德也出門了,但不知為什麼他仍然朝窗內喊了一聲,他看見素梅在床上翻了個身,亂蓬蓬的腦袋從竹枕上抬起了幾寸,誰呀?素梅懶懶地問了一聲,但紅旗與此同時離開了那扇窗戶。紅旗貓著腰走了幾步,然後就直起身子若無其事地朝街面走了。

大約是下午三點多鐘的時候,是香椿樹街少年們無所事事的夏日午後,一條白晃晃的碎石路面懶懶地躺在紅旗的海綿拖鞋下,偶爾地間雜著幾片西瓜皮、冰棒紙和狗糞,走路的人有時會淋到幾滴水珠,那是從橫跨街面的晾衣竿上滴落下來的,香椿樹街的婦女們習慣於把一切衣物都曬在晾衣竿上,這條路走了許多年,走來走去總是索然寡味,走路的人對街景因此視而不見。紅旗的心情空空蕩蕩,他知道現在迫趕達生和敘德是不現實的,他想像兩個朋友已經騎著車在公路上飛馳,想像他們將見到雙塔鎮的那個著名武師,心中便有一種難言的妒意。兩個狗X的東西,紅旗想有關雙塔鎮武師的消息還是他最先透露給他們的,但他們竟然瞞著自己去找了,他們是故意瞞著自己的。紅旗這樣想著臉就陰沉下來,他想等他們回來他會罵個狗血噴頭,大家在一起玩就要玩出個規矩,沒有規矩乾脆就別在一起玩了。

紅旗陰沉著臉重新返回小拐家。小拐的家裡充溢著一股皮革的氣味,很難聞的令人噁心的一股氣味。小拐正在吃西瓜,他的一支木拐扔在床上,一般說來小拐在家是不用那東西的。紅旗無聲地走進去坐到床上,把木拐豎起來撐住兩條胳膊,紅旗伏在木拐上看小拐吃西瓜。

吃西瓜。小拐朝桌上的幾片西瓜努努嘴。

隔壁的廚房裡隨之響起小拐的大姐錦紅的聲音,小拐,給爹留兩片西瓜。

別理她,你吃你的。小拐說。

本來不想吃,她這麼說我倒非要吃了。紅旗站起來抓過一片西瓜,而且吃瓜的時候發出了很響的聲音。紅旗一邊吃瓜一邊吸緊鼻子分辨小拐家裡那股奇怪的皮革味,他說,你們家裡什麼昧?有點像皮革廠的味。

小拐白皙的圓臉上浮現出一絲神秘的笑意。他指了指床底下說,把床下那隻紙包打開,你看看就知道了。

紅旗蹲下去,在一堆積滿灰塵的雜物中拖出一隻紙包,解掉繩子打開紙包,裡面卷著一張毛茸茸的狗皮,狗皮還未鞣製,似乎也沒有曬透,摸在手上有一種潮濕粘滯的手感。

從哪兒弄的狗皮?紅旗不無驚詫地問。

你猜吧?小拐反問了一句,又兀自尖聲笑起來。他說,我把洗鐵匠家的黃狗勒死了,幹掉了一條,還剩下一條,什麼時候把兩張狗皮都弄來,賣給皮革販子,起碼可以換回十塊錢。

什麼時候乾的?我怎麼不知道?

上個禮拜。這事很容易,一根肉骨頭,一根細鐵絲,狗都來不及叫一聲。小拐嘻嘻地笑著,他蹲下來小心地把狗皮重新包好,塞在床底下,狗肉很好吃,很香,我忘了讓你來嘗幾塊了,小拐突然想起什麼,他注視著紅旗的表情說,千萬別把這事傳出去。否則冼鐵匠那老頭會來跟我拚命的。

廢話,我怎麼會把你的事傳出去?紅旗說,殺條狗算什麼?就是殺人也沒什麼了不起的。紅旗的臉色卻突然變陰沉了,他說,怪不得這幾天我看不見洗鐵匠的狗了。其實紅旗的心裡也開始在怒罵小拐,X你個小拐子,我做什麼事先都告訴你,你連殺條狗都瞞著我,達生、敘德還有小拐,說起來是一班朋友,真玩起來都是狗屁。紅旗想以後不要跟這班不懂規矩的人玩了,以後要玩不如到石灰街跟大刀幫的人一起玩。

紅旗突然對小拐、小拐的狗皮以及他的家產生一種強烈的鄙視,他扔掉西瓜皮,在小拐家的毛巾架上挑最乾淨的一塊擦了擦嘴,然後一語不發地走出小拐家。

怎麼走啦,下去河裡游泳嗎?小拐在後面喊。

我一個人去游。紅旗一邊走一邊朝門口的一叢夜飯花橫掃一腳,他看見那些深紅色的閉合的小花和花下的葉子一齊瘋狂搖晃起來,腳上沾了些水珠,但並沒有任何細長的花穗和圓形葉子掉落下來。

河就沿著香椿樹街的北側古舊地流淌著,冬天是一種冰涼的藍綠色,春夏兩季總是莫名地發黑髮黃。河是京杭運河的一個支流,在化工廠尚未建造的年代裡,河水清純秀麗,香椿樹街的人們打開臨河的木窗,可以看見那些柳條形的打漁船,看見船上的打漁人和黑色的魚鷹,現在河裡當然已經沒有魚了,有運煤和水泥的駁船隊駛過河道,有油污、垃圾和死鼠漂浮在水面上,魚卻從水下消失了,那些來自浙東或蘇北的打漁船也就從人們的窗口前消失不見了。

舊時代的風景正在緩慢地一點一點地消失,但它們也在香椿樹街流下了諸多遺痕,就像街東頭這條不到二十米長的狹窄的街弄,從前它是河上打漁人家上岸的必經之路,人們稱之為打漁人家弄,現在少了個簡短的地標,但仍然叫打漁弄。

紅旗家就在打漁弄里,打漁弄里一共三戶人家,一戶是紅旗家,一戶住著紅旗的伯父一家,另一家靠著河道的是香椿樹街最漂亮的女孩子美琪的家,後來人們都聽說紅旗是在那個鄰家女孩身上出的事。

紅旗往石階上走準備下河的時候,看見美琪坐在她家剪螺獅,美琪穿了一條翠綠色的裙子和白小褂,她的胸口總是掛著一把鑰匙,當她彎下腰在盆里挑揀螺獅時,那把鑰匙就懸盪到她裙子的褶皺里,咯嚓,咯嚓,美琪快疾麻利地剪著螺獅,有一個被剪除的尖殼就徑直飛到了紅旗身上。

紅旗很誇張地叫疼,一隻手去揉摸他的腰部。他看見美琪的眼睛朝他的手邊瞄了一眼,然後就飛快地躲開了。紅旗想那是因為他穿著游泳褲,雖然游泳褲是尼龍彩條的那種,令別的游泳者羨慕,但女孩子通常是不會朝它多看一眼的。

又在剪螺螄,你們家怎麼天天吃螺螄。

沒有呀,你什麼時候還見過我剪螺螄?美琪很認真地否定了鄰家男孩的搭話,她說,太陽還沒下去你就下河,不怕晒黑了皮膚?

不怕,晒黑了皮膚你就不嫁我了嗎?

又胡說八道了。美琪再次糾正了紅旗說話的方式,她低下頭抓起一顆螺螄說,真奇怪,這麼髒的河水,你們還喜歡在河裡游泳。

不游泳幹什麼呢?紅旗已經走到了水裡,他回過頭反問美琪,這麼熱的天,這麼無聊,不游泳幹什麼呢?

美琪沒再說話,他好像端著那盆螺螄進去了。紅旗彎腰把河水往身上潑了潑,他在想美琪的那雙黑又大的眼睛和那把掛在胸前的鑰匙,美滇很小的時候就掛上了那把鑰匙在打漁弄里跑來跑去的,他想美琪現在都上中學了,怎麼還掛著那把可笑的鑰匙。

太陽正在對岸水泥廠的煙囪後面下墜,河上閃動著類似魚鱗的一種細碎晶瑩的光,那種美麗的色澤是光線造成的假象,當你的身體全部浸入夏日溫度宜人的河水中,你會發現河水是渾濁骯髒的,不僅是討厭的塑料袋和廢紙像蚊蠅一樣追逐游泳者,河水本身也散發出一種由工業油料和污泥混合的怪昧。

但是香椿樹街的許多少年仍然在夏季下河游泳,水泥廠的小碼頭那裡聚集了許多游泳者,有的坐在裝運石料的貨船上,有的泡在水裡,紅旗遠遠地看見一個黝黑的穿紅色游泳褲的青年爬到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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