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五穀城

他們說走過平原再看見山,就看見大燕嶺了。碧奴不知道這平原這麼大,怎麼也走不到頭。碧奴走過了好多人煙稠密的城闕,她記不住那些地方的名字,而五穀城的名字她怎麼也忘不了,通往北方的官道到了五穀城外,再也走不過去了。不知哪兒來的那麼多郡兵,他們在路上組成一堵黑壓壓的人牆,見人攆人,見車攆車,碧奴也被他們攆下了官道。

是官道封路了,國王要從五穀城過。所有的趕路人像羊群一樣被攆到了五穀城裡。五穀城裡盛傳國王的人馬早就來到了平羊郡地界,他的巡視日程根據天象和星辰的運行而變幻莫測,巡視的路線則追溯著一條傳說中的運河南下,傳說中黃金樓船造好的日子,也是運河通航的日子,可平羊郡人人都知道,南方三郡聯合奉獻的黃金樓船已經運抵京城,北方四郡負責的運河還沒有開鑿,不知道是誰吃了豹子膽欺騙了國王,一個畫師憑空畫出了長達七丈的運河風光圖,那畫卷上的新運河百舟競發,帆檣林立,運河兩岸風光旖旎,人畜兩旺,國王被他的江山美景深深地打動了。一個奇怪的消息傳遍了平羊郡,消息稱國王的人馬帶著那幅運河圖出發南下,他們拖著一條黃金樓船在平羊郡地界尋找運河的碼頭,已經尋找了很多天了。

五穀城的城門前無數人在談論受騙的國王,談論那幅運河美圖,談論那條由九百個能工巧匠聯手製造的樓船,有人從靠近京城的地方來,說國王的人馬浩浩蕩蕩,最眩目的就是那條黃金樓船,說那樓船在國王的車輦里像一條巨龍,它追隨國王向南方游來,所過之處,風起雲湧,遍地金光。有個小孩子在人群里高聲說,沒有運河,樓船不能下水的,這麼走下去,國王遲早會發現有人騙他,欺騙國王,要殺頭的!城門前的人都回頭看著那個小孩,嘖嘴道,連小孩子都知道的後果,怎麼那些官大人會不知道?怕是另有隱情呀!還有個男孩以他的想像招徠別人注意的目光,他說,運河也不一定是在地上的,國王的運河憑什麼給你們看見?它挖在地下,在地下流,那黃金樓船,在地下開!那男孩的奇談引起了大人們的鬨笑,有人指指自己的腦門,用眼神、手勢和自己的腦門來示意一個更可怕的謠言,國王的腦子最近出了點問題!人堆里立刻有人提醒他,說,你別以為用手戳自己腦門就沒事,你管住你的舌頭,還要管住自己的手,小心讓捕吏看見你的手,亂比劃,也要殺頭的!

碧奴聽見了流民們談論的國事,她聽不懂。她看見好多人在朝城門上張望,她也朝城門看了一眼,第一眼沒看清楚,說,那一溜東西是什麼?是瓜呀,掛得那麼高?旁邊一個老漢笑著說,是瓜嗎?瓜還能吃呢,你再看一眼!碧奴再看一眼,突然尖叫一聲,她揮起袍袖蒙眼睛,袍袖中途墜落,人已經栽倒在那老漢懷裡了。那老漢扶著個陌生女子,不知如何是好,就把她放在地上了,眾人都盯著他,盯得他有點羞惱,不知道是哪兒來的鄉下女子!他憤憤地嘟囔著拂袖而去,這麼大個女子了,連人頭也沒見過!

也有好心人過來拍碧奴的臉,鼓勵她睜開眼睛,你是良家婦女,怕什麼人頭?刺客和強盜才怕人頭呢。幾個好心人熱情地捉住碧奴的手,強迫她睜開眼睛,快把眼睛睜開來,睜開來再看一眼,以後就敢看了,看人頭不會變瞎子的,看看人頭對你有好處,以後說話做事情就小心啦!有個身寬體壯的婦人擠過來掐碧奴的人中,掐了幾下把人掐醒了。那婦人把碧奴的頭從地上扶起來,靠在她碩大的胸口上,向碧奴耐心地指點掛在城牆上示眾的那排人頭,一一介紹起人頭的罪名來,介紹得聲情並茂。她說掛在最高處的人頭屬於兩個過路客,他們投宿在南門的客棧里,本來已經搜了身過了城門關的,可是他們吝嗇,不肯給客棧的夥計賞錢,結果客棧的夥計夜裡翻他們的東西,發現他們的褡褳縫了夾層,夾層里藏著刀!那婦女認為兩個過路客死得不冤枉,不僅是官府,老百姓看見那褡褳,也都斷定他們是潛入五穀城的刺客,伺機刺殺國王。其餘幾個就有點冤枉,都是管不住舌頭惹的禍,一個貨郎死於自己的舌頭,是因為他當眾散布國王已經瘋顛的謠言,另一個訴訟成癖的老漢以為自己能說會道,騎著驢子準備去拜訪國王,告郡守的狀,沒走到城外就被官兵拿下了,官兵說,我們把你接回去給你嘴裡按個金舌頭,你再去找國王告狀!還有個女子的人頭昨天還在,今天不巧,剛剛換掉,你看不見了。她是我街坊鄰居呀,賣豆腐的張四娘!她算個帳偏個秤比誰都精明,就是管不住嘴巴,聽到什麼就傳什麼。誰是奸臣誰是賊子我們老百姓怎麼敢亂傳呢?這耳朵聽了,那耳朵就出去了,那張四娘不,到哪兒都要顯出她來,一個婦道人家呀,也不認識個誰,就在城門口指名道姓的罵這個大臣罵那個丞相,這下好了,官府的寒大人路過城門,正好聽見,說他倒要看看哪個長舌婦管不住自己的舌頭,造起朝廷的謠來了,她是舌頭太長才管不住的吧,我來替她管!這位大姐你猜猜,寒大人怎麼管張四娘的舌頭的?

碧奴驚愕地瞪著那婦女,下意識地抿緊嘴藏起自己的舌頭,過了一會兒她憋不住氣,嘴又張開了,說,割舌頭!大嫂你不是嚇我吧?說幾句閑話還能把舌頭說丟了?我們桃村那兒不讓流眼淚,不流眼淚沒什麼,我們習慣了,不讓人說閑話可怎麼辦?豈不人人都成活啞巴了?

不是不讓你說閑話,看是什麼閑話!那婦女皺起了眉頭,你這閑話就不好,什麼活啞巴死啞巴的?官府聽見了,說不定又要問你的罪,反正要管住自己的舌頭,該說的才說,不該說的不說!

碧奴注意了她的舌頭,發現那婦人說話時嘴唇翻得飛快,舌頭卻深藏不露。碧奴有點羨慕地說,大嫂你在這裡住久了,知道怎麼管舌頭,我是去大燕嶺被困在這兒的,不知道這五穀城的規矩,不知道什麼可以說,什麼不可以說呀!

那婦人驀然有點緊張,她向旁邊的人群掃視了一番,臉上露出一絲警惕的表情,然後她讓碧奴吐出舌頭,仔細地檢查了一番。你的舌頭,不算長,但也不算短!婦人匆匆地對碧奴的舌頭作出了評定,又壓低聲音問碧奴,這大姐平時是不是愛說話呀?碧奴說,有時候喜歡說,有時候不喜歡。婦人又問,你一個人出門在外,知不知道什麼話該問什麼話不該問嗎?知不知道什麼話該說什麼話不該說嗎?碧奴茫然地搖了搖頭。那婦人斜著眼睛,慈祥地看著她,突然從懷裡拿出一個小布袋說,你應該買點我的聰明葯,吃了聰明葯,保證你學會什麼時候該說什麼話,見什麼人該說什麼話,你的舌頭就不會給你惹禍啦。

碧奴看見那小布袋裡裝著一些黃綠色的藥粉,她幾乎用手指蘸到了藥粉,看看那婦人敏捷地收攏了布袋,知道她的意思,葯是要花錢買的,碧奴就縮回手,嘆了口氣說,大姐,再好的聰明葯,我也沒錢買呀。

那婦女訕訕地收起了她的小布袋,不買就不買,省了錢丟了命就不值得了。她抽身往人群里走,邊走邊說,像我們這樣的女子,本來聰明不聰明也派不上用場,我是看你一臉晦氣,可憐你才賣葯給你,別人要我的葯,我還不一定賣給她呢。

城樓上的大銅鐘敲響了,是催促人們進城的鐘聲。城門外的人流開始騷動,湧向不同的城門洞,鐘聲令人心慌,也使懶散的人群一下振奮起來,喧鬧聲中有婦人尖聲呼喊著兒女的名字,紛亂的人流沿著城牆奔跑,除了孩子,再也沒人抬頭關注城牆上懸掛的人頭。人群一堆堆的分了三六九等,碧奴不知道她應該跟著哪一堆,就去跟住了一批衣衫襤縷的流民,到了城門口,這支隊伍又散開了,男人排在大門洞口,女人和孩子則排到了小門洞那邊,碧奴就跟住女人和孩子,往小門洞那兒走。一個郡兵朝著碧奴跑來,他打量著碧奴身上那件發黑的喪服,說,你家裡死了什麼人?喪服怎麼會這麼臟?碧奴正要說話,突然想起來要管好自己的舌頭,就朝北方的方向指了指,什麼也沒回答。郡兵認為她剛剛守了新寡,他對碧奴的盤問是圍繞著死人展開的,你男人怎麼死的?是打家劫舍讓官府殺了頭,還是夏天時候染了瘟疫死的?還是戍邊死在邊疆了?碧奴知道說實話會惹來麻煩,又不知道該怎麼撒謊,乾脆就咬著舌頭不說話,只是用手指著北方。你男人死在北方了?你是啞巴?怎麼又來了一個啞巴?他端詳著碧奴的表情,看上去有點懷疑,見鬼了,今天官道上怎麼下來這麼多啞巴?給我到西邊去,啞巴,瞎子,瘸子,病人,外國人,都到西側門去接受檢查!

西側門裡排隊的人不多,她的前面站著一個賣糖人的黑袍男子,那男子的背影看上去高大魁偉,碧奴覺得奇怪,自從春天開始徵召男丁去北方之後,路途上這樣年輕力壯的男人已經絕跡,人家都去了長城去了萬年宮,人家都在做牛做馬,他怎麼能走來走去地賣糖人呢?碧奴趨步繞到他前面,用好奇的目光看了他一眼,那男子坦然地轉過臉來,這位大姐,你要買個糖人嗎?

碧奴看見了那男子憔悴而年輕的臉,一雙銳利明亮的眼睛,像鷹一樣冷靜,帶著莫名的威懾。她搖搖頭,往後退了一步,突然記起來一個人,她記得這個人的眼睛,是車夫無掌在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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