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德古魯夫·阿爾法貝德瞧不起父親。
某種意義上,這不是他的真心。
他的確很尊敬充滿理智的父親,不然他也不會遵從阿奎那的勸導,移居到純血民的隱藏聚落了。父親是位足夠令他景仰的完人。
同時,蘭德古魯夫也瞧不起那位父親。
蘭德古魯夫·阿爾法貝德很清楚。
阿奎那·阿爾法貝德是位滿懷情感的溫柔父親。
但他也是個能夠若無其事採取令人難以置信的扭曲選擇的男人。
蘭德古魯夫在聰明但有些古怪的母親——莎緹絲巴麗娜,與嫻靜的乳母身邊被撫育成人,同父親的交流並不多。但到他發現時,他明白了一件事。
自己的父親,是個怪物。
終有一天,他毫無疑問會犯下以十三枚金幣賣主人之類的大罪。
同時,蘭德古魯夫也很明白。
自己的父親是英雄。
終有一天,他或許會成為唯一被人民呼喚為救世主的人。
不論多麼顛倒都不奇怪。
阿奎那·阿爾法貝德正是那樣的存在。
而且還不僅僅是這樣。阿奎那還懷著巨大的矛盾。
他是個不會為墮落成怪物而嘆息,也不會因成為英雄而自豪的人。
阿奎那的選擇,全都是為了種族。不論成為怪物還是英雄,都只會給他留下苦惱。
惋惜、榮耀、哀泣、恥笑,全都一樣。
阿奎那經常這麼揚言。應該也確實如此。
自己一個人所能抱有的苦惱總量不會變。
而這,正是蘭德古魯夫對父親最憎恨的地方。
他錯得實在太離譜了。他犯下了致命的錯誤。
「是啊,父親。只要您一句話,我本願意分擔您的苦惱」
「或者說,我只希望您是我的父親」
「不要當什麼世界的敵人或者英雄——就只是,這樣而已啊」
***
「『無與倫比的大鴉〈Never More〉』」
伊麗莎白召喚了出一隻巨大的烏鴉。
空中,紅色花瓣與漆黑之暗捲起漩渦,一個漆黑的身影展開富有光澤的翅膀,從中間飛了出來。
伊麗莎白跳上了空中滑行的烏鴉背上。但大鴉本是用於『動物刑』的東西,不是坐騎。大鴉發出噶的叫聲,因增加預期外的重量開始亂動。
操縱這隻烏鴉讓伊麗莎白有些費力。
她勉強追上召喚獸後,馬上降低高度與部下們並行。幾名部下察覺到自己的隊長登場,有的耳朵無力地耷拉下去,有的捲起尾巴,還有的整個人縮起來,所有人的目光拚命游移。
伊麗莎白勃然大怒,根本沒有理由對他們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也認真想過索性把他們都踹下去。但她勉為其難地忍了下去。
迎著粘濕的風,她趕到了一行人的最前面,與腳程特別迅速的召喚獸並駕齊驅。
「混小子,看你表情副很清楚要被大吼一頓呢……喂,琉特!」
「伊麗莎白隊長閣下!」
出乎意料地,琉特坦率地作出回應。他直直地回望伊麗莎白。
在他背後,蘭德古魯夫抓得緊緊。似乎是還不習慣騎召喚獸,他的姿勢還不穩定。美麗的秀髮隨風飄逸,伊麗莎白朝兩人一瞪,喊了過去
「你這白痴!蘭德古魯夫也是!你們這是要一起搞什麼鬼!」
「我不白痴!請聽我們一言」
回答的聲音出乎意料的冷靜。看來不是沒過腦子。
伊麗莎白忽然皺緊眉頭,一時鉗口。
沉默的時候,召喚獸在繼續前進。輕盈的腳步聲與肉塊蠢動的聲音傳到耳朵里。
惡臭越來越濃重,琉特拚命陳詞
「以【砂之女王】原本的姿態,耳朵距離地面很遠,向她呼喊肯定無濟於事!但現在全身都變成了感覺器官,可能性就很高了!身為兒子的蘭德古魯夫閣下的聲音,或許能夠傳達到阿奎那閣下那裡!值得一試!」
「呼喊那怪物嗎?阿奎那已經徹底壞掉了!你們的期待太天真了!」
伊麗莎白厲聲訓斥。
如今,是阿奎那自身在進一步強化【砂之女王】的扭曲變質。在這樣的情況,實在難以期待奇蹟發生。但是,蘭德古魯夫回應道
「我非常清楚!可是父親比任何人都更執著於純血,更加為未來憂心!我並非寄希望於感情,而是寄希望於他的理性出現破綻!」
伊麗莎白眼睛眯了起來。阿奎那的確是個出格的純血主義者。他就是因此成為了『世界公敵』。繼承了自己血脈的純血民所發出的聲音,對他來說也是特別的吧。
可是,希望還是很渺茫。伊麗莎白打算繼續勸說
「但是,就算這樣……」
「最重要的是,以目前的狀況,我等已不足以充當戰力。既然如此……沒關係的吧」
蘭德古魯夫做出斷定。他宣言將自己的生命與勝利放在天平上衡量。
伊麗莎白眼睛眯了起來。蘭德古魯夫說的沒錯,她也理解這是事實。
(這個砝碼,『很輕』)
【砂之女王】的身體已溶解崩潰,如今射去大弓的毒箭也只會被吸收。『渺小之人』已無能為力。琉特也好蘭德古魯夫也好,都不過是『無力的棋子』,死掉也不影響大局。
另一方面,【森之三王】負傷很重,希望避免更進一步的消耗。既然如此,的確有挺身一試的價值。但這是個冷血的判斷。
伊麗莎白鉗口,同時【拷問姬】說道
「余可不跟你們一起死喔?」
「當然!這件事當然清楚,我們的隊長閣下!【異世界拷問姬】就交給閣下了!」
「……艾茵,還有孩子,你準備怎麼辦?」
『伊麗莎白』忽然這樣問過去。在她腦海中,浮現出那位理性的山羊頭治療師的身影。她的腹中終於懷上了朝思夜盼的孩子。
琉特的面龐難過地扭曲起來,但目光仍然尖銳地盯著前方。在那視線的方向是,醜陋的肉塊正在蠕動。他直指超出人類智慧的泥沼之戰,講道
「艾茵也應該會理解的……不,不對。她肯定會很憤怒,在憤怒中理解我。若留下那肉塊,【異世界拷問姬】又出現的話,我們的未來將被黑暗所吞沒。不光是我,還包括蘭德古魯夫閣下的女兒和兒子……大家全都會。即便如此,我們所有人還是來到了這片死地……就是為了未來,為了孩子們的未來」
這是一番愚蠢的話語。從無力之人嘴裡講出來顯得分外愚蠢。但是,伊麗莎白也清楚。
在這個世界裡,大多數人都在骯髒醜陋地掙扎求生,任誰都不想去死。
所有人都會一邊殺死別人,渾身沾滿血地大喊
我不想死/所以你死/你替我死/死我以外的人。
蠻橫的理論。但對死亡的恐懼,的的確確超越一切倫理。
結果,復仇者來到了審判席上。從現狀看,三種族被判有罪。但即便在這樣的世界,仍存在著哪怕踐踏自己也要必須守護某種東西的人。
那份決意,那份覺悟,誰能取笑。
就在這樣的,
嚷嚷著不想死,
咆哮著憎恨一切,
在這人會殺死人的世界。
「沒錯,我們決心已定!」
「我們!治安維持部隊,既為伐歷錫薩·烏拉·赫斯特拉斯大人與伊麗莎白·蕾·琺繆閣下的光榮的部下!豈能迷失應當守護之物!」
「讓我們去吧,隊長閣下!」
如今,部下們爭相請戰。這幫耍小聰明又耿直的傢伙真叫人惱火。但是,伊麗莎白咬緊了臼齒。他們選擇去做自己力所能及事,決定戰至最後一刻。
既然如此,這一幕的一切……
都是為他們譜寫的故事。
伊麗莎白嘴唇抿得緊緊,垂下雙目,回想起某個事實。
那是過去的事。
挺過了『最終決戰』的士兵們,都懷著某種罪惡感,對她非常溫柔。但她還是盡量保持單獨一個人。要保護這個世界,還是不要結下太緊密的新紐帶比較好。
不知何時,又會遇到必須割捨什麼的時候。
現在,伊麗莎白痛徹地承認了。
(這是,徹徹底底的錯誤)
如果有人對自己的部下們做出死的覺悟而由衷感到自豪,那種人才是惡棍。
於是伊麗莎白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