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卷 —— 6 反叛的理由 ——

我們的反叛,其實從幾十年前就開始策划了。

就這一點來說,我們恐怕難逃指責。當時屠殺還沒發生,我也還沒出生。但是,混血種遭受迫害之久,的確達到讓我們不得不這麼做的地步。每當種族間發生戰爭,我們必受受殃及。即便是和平時機,混血種大多也是受壓榨的一方。

舉些身邊的例子吧。我是混血種,父親是亞人,母親是獸人。我姐姐跟我不同,長著獸人特徵的耳朵和尾巴,是容易被收藏者盯上的模樣。結果她十歲那年在廢棄的房子里被一伙人強暴,從此封閉自己的心靈,長大後便銷聲匿跡。我弟弟沒有出現混血種的特徵。他曾擔任教會的助手,但與我有血緣關係的事敗露後,本來要被司祭家屬收養的好事破滅了,最後在悲嘆中上弔死了。之後,我也離開了家人。我兒時的朋友也被幾個銅幣賣掉了,後來杳無音訊。

任誰第一眼看到我,都會大喊『惡魔』。

實際上,惡魔會讓契約者變成異形。但是,民眾並不具備相應知識,他們光憑著不清不楚的感覺來厭惡我。『像童話里的那樣』『醜陋的東西是禍害』……多數人抱著這種想法吧。我還有次只是向摔倒的少女伸個手就差點被打死。

後來我獨自彷徨,本想在荒郊野外一死了之,卻被策劃反叛的組織收留。

一幫在本就遭受歧視的混血種中,更是連日常生活都舉步維艱的人們,在幾十年前團結在了一起。

據說組織創建之初,不過是個幹些偷盜搶劫之類的團伙。但在我加入的時候,組織已經取得商界成功人士的援助,會盜取魔法葯和道具,有時也會搜羅收購,會使用魔像與精靈,能夠加工稀有素材,能夠調整設備。擁有魔法潛質的人會得到教育。

他們朝思暮想著向世界反叛的那天到來。之前我之所以感嘆襲擊付諸實行花了『三年』之久,也是因為前面所做的準備耗費了漫長的時間。

『十四惡魔』對人類展開的攻擊開始後,組織吸收相關知識,迅速壯大。但是,當終於成功召喚低級惡魔後,以我為中心的幹部們宣布凍結活動。

我們害怕了。混血種大多生活得很貧苦,跟貧民區苟且偷生的人類沒什麼分別。我們的反叛可能會讓全體混血種變成目標,招致令我們後悔的結局。因此,我們封印了黑暗的技術,選擇了忍耐,決定寬容對待任何壓迫,讓悲劇繼續下去。

這樣就夠了。我真曾覺得,這樣就夠了。

後來的事,你們也都知道了。感謝傾聽。我有個鄭重的請求,請記好了。我們選擇反叛,發誓要復仇。但先拔劍的,不是我們。

是你們這幫傢伙。

***

「這就是我想要『改變世界』的理由。關於末日降臨時『混血種大屠殺和隨處可見的慘劇』的說明我省略了,應該再陳述一遍嗎?」

「不需要,余都知道了」

伊麗莎白當即回答。拉·克里斯托弗應該也一樣。不光他們,末日中存活下來的有識階層絕幾乎都知道那件事,只是誰也沒有談起。

畢竟那是個天大的醜聞,說不定都能蓋過三種族在末日面前團結一心的佳話。

一系列悲劇的開端要追溯到末日來臨前,在於『重塑派』炮製併到處散布的謠言。

『無知的信徒們啊,祈禱吧,神明會成為你們的救世主』『終焉必將降臨』『正確的信徒將被引導至重塑後的世界』……不過是自欺欺人的幻想,虛言罷了。但面對末日的慘狀,多數人對預言信以為真,同時自信是正確信徒的人卻寥寥無幾。在死亡的恐懼面前,人們投身於教義中不曾有的暴行中。

(那正是——『格殺異教徒』)

這是『為求拯救』造成的『屠殺混血種事件』。

人們意圖以殺死異教徒來展現自己的信仰。

糾正地講,獸人、亞人的教義同樣主張『森之三王』『砂之女王』由神所創,因此等於和人類同源同根。但是,人們因為外貌的差異將其他種族認定為異教徒。如此這般,他們便將生活在身邊的混血種當作了目標。亞人崇尚純血主義,獸人與其他人類在混亂中放棄了應對。結局就是,混血種得不到任何勢力的保護,也失去了退避之所,在毫無意義的殘忍行徑下犧牲慘重。

不止如此,事件的影響拖著遲遲沒有解決。

慘劇發生時,加害者大半陷入精神錯亂。對他們所犯之罪,無法合理地量刑懲戒。再者,鮮少現場能夠找到充分證據,將暴行與『從兵』所為進行區分。別說分清加害者、受害者了,就連一共發生了多少起事件都弄不清楚。因此,除了被定性為惡性煽動造成的,規模巨大極端殘忍的事件(某鄉村將幾十人關在倉庫中活活熏燒致死的案例)外,大部分加害者被放任逍遙法外。

而且,在末日化解之後,慘劇仍在繼續發生。

(愚鈍之極的羊已無非是只會活著的肉塊,沒長吸取教訓的腦子)

出於對神與惡魔的恐懼,愚者訴諸於殺人儀式。各種族設立治安維持部隊,開始取締。儘管遇害情況仍然相繼發生,但近一年內呈急遽減少的趨勢。這是件幸運的事,但伊麗莎白對這過於劇烈的變化感到不對勁。

『有個好消息。近一年裡,純血種被殺事件在銳減,不過現在也還仍有發生。環境穩定下來了,這趨勢也算是理所當然吧……不過,就是這種減少模式讓余有些在意呢』

(如今回頭一想……那就是這次事件的唯一徵兆嗎)

劉易斯等人暫時性地完全凍結了已達到實用階段的技術。經歷了末日的混亂,他們重啟活動應該需要時間。他們大概也在抓緊同步進行著保護混血種的行動。

他們奮戰的成果,正好就是在一年前在數據上體現出來。

在伊麗莎白進行推測的同時,劉易斯仍在繼續講述

「要笑就笑吧。這是對強迫下的屈辱人生所作的哀傷申訴,對被逼至殘酷末路的凄慘吼叫——多數人都直接訴諸了最最愚蠢的行為。這份愚昧,這份殘酷,要誰來寬恕?」

為什麼非饒恕不可呢?

都是我們在饒恕,一遍又一遍地饒恕。

白色的房間里回蕩著悲痛的傾訴。伊麗莎白體會到了,從劉易斯的渴望中,看不到半分虛假。他過去的確一遍遍地原諒過。明明『連活自己的人生都不被允許』,卻『決定讓悲劇以悲劇告終』。但是,他的決心慘遭背叛。

如果這有理由,肯定想知道吧。但誰都沒有開口。伊麗莎白心想

(所謂不合理,正是因為解決不了才說不合理)

為什麼慘劇會發生?基本沒有哪個加害者能解釋得正確清楚。

另外,對於三種族的冷眼旁觀,伊麗莎白和拉·克里斯托弗也是當事者之一。但是,他們臉皮都沒厚到面對這種情況還出言狡辯。

伊麗莎白在執行治安維持部隊的任務中,也目睹過虐殺的案例。

那是某惡魔崇拜者在儀式場所犯的罪行。受害者是群孩子,他們的獸耳被割下來,毛皮被剮下來,其中一名少年頭部都成了肌肉纖維的球體卻還沒斷氣。

(那是——『屠宰動物的方式』)

/我和你不一樣/我們和你們不一樣/是完全不同的生物/

/所以,我們做什麼都可以/

這正是一部分人找到的,醜惡至極的免罪符。

(起初就不會道歉,連贖罪的機會也徹底喪失)

況且伊麗莎白遇到的還是末日化解後的案件。發生在混亂當時的事件,殘忍程度還要更厲害。甚至在整理記錄的時候,有幾名文官光是讀到詳情就吐了出來。

面對如此蠻不講理的事情,根本沒有合適的回答。相對的,伊麗莎白問道

「你的動機,余已經很清楚了……於是,你們具體準備如何行動?」

「……我曾想,既然這個世界將要毀滅,那就隨它去吧。在臨死之際,哪怕面對憎惡也應該投以微笑。我等所承受的蹂躪,也能在恐懼之下當做是一時的錯亂,寬恕它吧。但倘若惡魔和神都不揮下鐵鎚,到時候」

——我就來揮。

劉易斯陳述時的樣子,如饑似渴。他以跟對伊麗莎白表示同情時截然不同的形式,暴露出他損耗殆盡的內心。劉易斯頭一次流露出扭曲的激情。

「我要將世間一切納入手中,然後要把愚蠢之人殺個乾淨。不需要什麼意義,正義早就死了。事到如今,誰還追求什麼正當性」

(沒錯,被深深傷害過的人——會想去破壞一切)

伊麗莎白腦海中浮現出以前所考慮過的某句話的後續。而且,她也能夠理解。

劉易斯的內心還留有同情和憤怒,但慾望與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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