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 11 「狂王」與「皇帝」 ——

『還是去死吧。汝已不能算作「人類」了,「十七年痛苦的集合」啊』

「多謝誇獎——然後呢,你冷不丁地幹什麼?」

棹人一邊看著自己的肉在眼前被咬碎咽下,一邊若無其事地作出回答。在他說話的時候,他的下半身仍是被吃掉的狀態。但是,他的肉體正從血肉模糊的斷面生長出來。

內臟如觸手般蠕動,延伸,相互糾纏。骨骼長了出來,然後以肌纖維包覆,上面鋪上皮膚。他用恢複原狀的腳從半空一躍而起,與自己的惡魔對峙。棹人之前向『皇帝』提意見的時候,曾被撕下過一隻手。但現在跟那時候不同,完全沒有感到恐懼。

(啊——原來如此呢)

到了現在,棹人終於有了真切的感受。他已經是與『皇帝』對等的存在。但是,能與惡魔分庭抗禮的人類,只可謂是荒謬絕倫的扭曲存在。

換而言之,他是已經無藥可救的生物。

『還怎麼了?哈,真虧汝敢在惡魔面前悠哉饒舌啊。是吧,小子?吾的不肖之主,「十七年痛苦的集合」啊』

「那又怎麼了?有意見就直接說啊」

『汝才是————接下來準備怎麼辦?』

『皇帝』眯起燃燒的雙眸,向棹人問道。他的問法,與伊莎貝拉的很像。

就像為了下達最後的審判所做出的聲討。

在遙遠的下方,激烈的戰鬥仍在繼續。目前三種族正全力奮戰,但這種平衡顯然堅持不了多久。三種族能夠保持優勢,終歸不過是轉瞬即逝的事。

如今的時間比寶石,比黃金還要寶貴。但棹人沒有回答,臉上依舊掛著平靜的微笑。

至高的獵犬發出低吼

『沒說的嗎,吾主啊』

「……」

『沒說的嗎,對吾』

棹人沉默到底。但這也很正常,這某種含義上,就跟小雛那時候一樣。不,要比那時候更加糟糕。對自己的獵犬,他沒有要說的話,也沒有能堂而皇之拿出來的說辭。

(——講個故事吧)

講個故事吧。

這是被人類殘忍殺害的少年,殘忍殺死人類的怪物的故事。

也是被父母拋棄的孩子,被世界捨棄的英雄的故事。

總之,是個憧憬與愚行的故事。

是描繪愛的,不是愛情的故事。

跟惡魔,從一開始就毫無關係。

正因如此,瀨名棹人說出了根本算不上答案的話來

「抱歉,『皇帝』。就讓我把你利用到最後一刻吧」

『小子啊。這是頭一次。本至高的「皇帝」此時此刻頭一次嘗到了憎恨的滋味』

『皇帝』露出獠牙。在他雙眸中燃燒的火焰,顏色稍稍發生變化。他頭一次展現出自身的憤怒。但奇妙的是,他的樣子卻又顯得有幾分愉快。

這可能不光是由於中介者,而且還受到了自己主人影響的結果,『皇帝』的低吼中承載著鮮明激動情緒。

『吾對汝十分中意。汝的瘋狂,汝的扭曲,還有為了希望而捧起絕望的愚蠢!吾就想見識見識,汝究竟能墮落到何種地步。但是,汝……汝這傢伙————竟然做到這個地步嗎!』

「沒錯。我不跟你商量,就要你幫我完成我要做的事」

『汝覺得吾會允許?』

「不可能允許的吧?」

『既然如此——吾該做的,只有一件事了吧?』

『皇帝』張開巨顎,鋒利的牙齒閃耀著凶光。那血盆大口,就像一口棺材。

血與腐肉的氣味充斥四周。棹人靜靜地嘆了口氣。他其實很明白。

(麻煩了……陷入僵局了)

畢竟,雙方的戰鬥無法決出勝負。

棹人只要活得痛苦,魔力就會還原到『皇帝』身上,只會讓雙方力量一起增強。因此,雙方只會互相撕碎對方的肉後再重生,一直周而復始下去。『皇帝』是只聰明的猛獸,結局他肯定也很清楚。即便如此,『皇帝』依舊不肯撤回殺意。

「我說『皇帝』,你就沒察覺到嗎?」

『察覺什麼?自稱狂王的「愚者」啊』

「你——簡直就像人類啊」

猛獸眼中的火焰猛烈地竄了起來。至少,在棹人看來是這樣。瞬間,『皇帝』毫無預兆地如流星般飛馳而去。黑色的軌跡無視肌肉的極限,逼近棹人。

『狂王』對此嚴陣以待。就在此時,另一個身影悠然地擋在了他面前。

「——誒?」

「哎呀,我覺得也沒那麼值得意外呢」

——不,當然意外了。

棹人這麼心想,但根本沒機會說出來。漆黑流星逼近。

當在棹人面前的那人,若無其事地將手伸向前方,從白手套包裹的掌心噴出漆黑之暗與蒼藍花瓣,化作無數利刃。但『皇帝』沒有停下,直衝而來。那巨顎逼至極近的距離。

「——哼」

維拉德·蕾·琺繆饒有興緻地輕聲細語。

他的反應,僅此而已。

下一刻,維拉德代替棹人被咬下了右臂。

***

「原來如此,這就是缺損之痛嗎。被火烤時的痛楚已經知道了,但這還真有意思。只要止血就不會死,很便利呢。然後,竟然能將攻擊無效化……你果然很強呢」

『爾這廝什麼意思,維拉德。滑稽過頭就是罪,汝可知道?』

『皇帝』威懾般低吼道。另一邊,維拉德正揮舞著已經止住血的右臂,貴族式外套隨之擺動。不知為什麼,他不慌不忙,像演歌劇般造作地回應道

「啊,『皇帝』,我與你過去確曾有稱霸世界的雄心。但是,大夢沒能實現,歷經奇妙的轉折後,我們又站在了這裡。既然如此,與其用無謂的廝殺消磨時間,更應該做些有意義的事」

『汝說什麼鬼話,「腦子裡養著地獄的男人」啊。腦子終於被自己的地獄吃掉了嗎?』

「要說地獄啊,現在哪裡何嘗不是?又能被那種東西吃掉什麼?」

維拉德露出令人討厭的笑容,但未曾打算從棹人面前挪開。被咬下的部分依舊殘缺著,維拉德大大地張開雙臂。他的舉止還是不可思議地好像孩子一樣,腦袋微微一歪露出微笑。但是,他的表情忽然充滿了強烈的憎惡。

棹人好久沒有看到他這樣的表情,吃了一驚。維拉德以冰結的口吻講道

「我這個人,面對辛酸也能享受,不是為敗北而降生的」

『爾這廝到底在說什麼?』

「原來如此,世界的終焉。原來如此,一切的毀滅。簡直夠了。尤其是那巨柱,沒有什麼比那更加美麗,更加醜陋,更加出色的了————但是」

聽到這番話,棹人回想起曾經的一幕。

那是在『世界盡頭』,緊隨伊麗莎白與珍妮被困住之後發生的事。

不知什麼時候,維拉德也來到了兩尊柱子跟前。他誇張地張開雙臂,雀躍激動地望著面貌大變的兩位『拷問姬』。

『——————太出色了……還有什麼比這更美麗,更醜陋…………啊,真是太出色了』

他的表情無比天真,活似正看著流星雨滑過的小孩子。不過,他忽然斂去表情,神情變得嚴肅。

維拉德極快地恢複到醒悟的態度,想到了什麼。

『—————————————————————————————————不過,嗯』

他那時在想什麼呢?

現在,答案即將揭曉。

「試想一下吧,十三惡魔與他們的王,終歸也不過是世界終焉的暖場戲。還有比這更荒唐的事情嗎?」

『爾這廝……等等。想來,汝一直都在對「十七年痛苦的集合」言聽計從,該不會……汝想對神與惡魔復仇嗎!』

「誒?你是那麼想的?」

『皇帝』像是想明白了,牙齒緊咬得咯吱作響。棹人不禁與現場格格不入地直接道出自己的吃驚,看著維拉德的背影。維拉德理直氣壯地挺起胸膛

「沒錯!我所做的都是在妨礙神與惡魔,讓他們回歸於無!一切都只為這一件事!『吾之後繼者』的決意,可謂與我的復仇不謀而合,可謂完美契合!好了,儘管吼叫吧!憤怒吧、激動吧、發瘋吧!我所忍受的屈辱,只為實現這個目的!」

『終焉近在眼前,卻還談個人的復仇,如這廝簡直荒唐』

「這貨是笨蛋呢」

其實根本輪不到棹人來說,反而棹人比維拉德要愚蠢得多。對此,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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