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 8 在「拷問姬」的城堡 ——

寒冷的夜風吹拂著瞭望塔。原本聚成一團的漆黑烏雲已經完全被吹走。

周圍是一片透徹的黑暗,彷彿身處高透明度的湖底。在直射的月光下,伊莎貝拉的銀髮以及那機械零件都顯得十分美麗。

她那雙藍色與紫色的異色眼睛(唯獨這雙眼睛,現在也沒變)里,映現出棹人的身影。

棹人向她回以平靜的目光。經過一段時間的深思熟慮後,她點了點頭。

「明白了。我認為這是穩妥的判斷。既然這也是閣下的『心愿』,我自然沒有意見。正因為面臨這樣的狀況,所以才更應該擁有那樣的時光吧。放過現在的機會,難保還會有下次」

「謝了。你能這麼說,真是很感激」

「但是……閣下真的下得了手嗎?」

根本不必反問「指誰」。

棹人臉上掛著好似微笑的表情,一直沉默不語。伊莎貝拉應該也察覺到棹人拒絕回答這個提問,但她毫不留情地繼續追問

「在寄宿於契約者體內的狀態下,就能殺死惡魔和神……珍妮曾講過的救世方法現在是否仍然可行,我也曾向維拉德確認過。不同與『容器』承受不住壓力而崩潰的情況,連同契約者一併被殺死的話,神和惡魔與靈魂之間的契約便會解除,被強制遣送回高次元。能夠拯救世界的,果然只有這個方法了。至少也要消滅只會帶來破壞的惡魔……也就是說,除非趁惡魔還在作為『容器』的伊麗莎白閣下體內的時候消滅掉……但是……」

伊莎貝拉向棹人投去悲痛的目光。其實她也明白。

『瀨名棹人非常珍視著伊麗莎白·蕾·琺繆』。只要認識他們兩個的人,都很清楚。棹人沒有回答。不久,伊莎貝拉繼續說了下去

「不知能不能成為參考,我再坦白一件羞於啟齒的事情吧。這也是我對『究竟是否應該救世』猶豫再三的原因之一」

「……是什麼?」

「我,下不了手殺死珍妮·德·蕾」

棹人短暫地屏住了呼吸。與此同時,一陣強風吹過。瞬間,他感覺耳朵聽到了令人懷念的聲音。某位少女用那缺乏情感,卻如轉鈴般楚楚可憐的嗓音說道

『先生還是老樣子,是個悠哉的蠢貨呢』

棹人回想起另一個『拷問姬』,那個自稱『是聖女,也是惡女』的金色少女。珍妮是個如機械般純真、冷酷、無情的女孩。

她將伊莎貝拉的性命優先於救世的義務,結果導致現在被弄成了神之柱。

伊莎貝拉向補全自己肉體的機械,投去溫柔的目光。這些原本是組成珍妮所使役的活兵器,『機械裝置之神』的部件。

「蘇醒過來的時候,我曾非常混亂。為什麼我還活著?究竟發生了什麼?這具身體是怎麼回事?之後,我在艾茵閣下的勸說下冷靜下來,從琉特閣下口中聽說了事情的來龍去脈。但是,我真的根本完全一丁點都搞不明白啊!」

「這也難怪呢……當時發生的事情,全都太過跳躍了」

「各種真相層層交錯層層堆疊。但是,聖女大人的想法、原委以及覺悟,我都還能明白……但是,初戀啊,初戀!在那麼短的時間裡,對我!搞不懂什麼意思,而且難以理解!」

「欸,你不理解的難道是那方面?」

「嗯?要說其他的……也是呢。關於身體被機械化的事情……最開始我的確很絕望,甚至怨恨過珍妮·德·蕾。但是,移動速度變快了,感覺挺方便的。再說,這本來就是為了救我而採取的措施吧?一下子就習慣了,現在心裡只有感激」

「你、你的精神未免強韌過頭了吧?」

棹人的感想直接越過了佩服,到達吃驚的程度。與三惡魔交戰的時候,伊莎貝拉也曾全身皮膚從內側開裂。當時也是,她對自己的外表變化毫不在意。這隻能說她頑強了。伊莎貝拉得意地挺起胸膛,但忽然一下又露出沉痛的表情,目光落在自己半機械化的手掌上。接著,她悲傷地微微一笑

「然後,我想起來了……臨別之際,在親吻我的頭髮時所說的話,是千真萬確的」

棹人靜靜地閉上眼睛,回味那段記憶。

那也是一段恍如隔世的情景。

在王都地陵中,珍妮伸出手,在敵人看不到的位置拿起伊莎貝拉的一撮銀髮,然後就像騎士送別公主一般吻了下去。

珍妮對著伊莎貝拉凜然的背影,悄悄地說道

『平凡之人敢於抗爭的身影,我並不討厭。本來,那應該是用來推動時代的。女士,你雖然又笨又呆又蠢,但我就相信吧,你的行動能推遲正向終結轉動的指針……〖能看上你,老娘的眼睛果然不是瞎窟窿〗』

她戀戀不捨地放開了銀髮,最後接著說道

『別了,愚昧而勇敢的————處女〈my lady〉』

「然後,珍妮選擇了救我,被封在了神之柱中」

只因為,伊莎貝拉是她的『初戀對象』。

伊莎貝拉將手高高伸向星光閃閃的夜空,就像要去抓住遠在天邊的某人,緊緊地將手握住。經過十幾秒的沉默,她輕輕地搖了搖頭。

「我,下不了手去殺死那樣的她。面對哭著抱緊我的她,親吻我頭髮的她,將我視為初戀救過我的,不諳世事的她……我究竟怎樣下得了手」

伊莎貝拉的雙眸中充滿著深深的悲傷與苦惱。棹人忽然發覺到了。

(照理來說,這樣的告白本是不容允許的)

迄今為止,伊莎貝拉從未放過被變成從兵的人。然而,她卻將一個人的生命破例放在了天平上,只因為對自己重要而想要救她,這是不用允許的行為。她應該也明白,這麼做是愚蠢的。至少面對死在自己手上的那些人,她已經沒有機會再大言不慚地重新選擇去拯救了。事到如今,她只會覺得自己就是一名劊子手。

(即便如此,她還是有絕對下不了手去殺的人)

對於她來說,與其殺死對方,還不如挖掉自己的心臟來得輕鬆。

伊莎貝拉深吸一口氣,然後呼出,靜靜地再次面對棹人

「那麼再問一次吧,瀨名棹人閣下。連我都尚且如此,閣下就更不用說了吧」

不管怎麼說,瀨名棹人是個能夠若無其事地拿伊麗莎白跟世界來衡量的男人。他為了自己所珍視的東西,或許不惜將一切推落地獄。但是,伊莎貝拉也堅信著棹人的善性與剛才所說的話。正因如此,她為了深陷終焉危機中的這個世界,認真並慎重地再次提問

「——閣下說過,要拯救世界」

可要拯救世界,就得殺死伊麗莎白·蕾·琺繆。這麼說來,難道只是一句宏大的空話嗎,只是在欺騙所有人嗎?或者,那就是如假包換的事實呢?

就如同要下達最後的審判一般,伊莎貝拉繼續追問

「瀨名·棹人,能下手殺死伊麗莎白·蕾·琺繆嗎?」

***

「……我……」

回想到此結束,棹人睜開眼睛。

他不知不覺間睡著了。

雖是不久前實際體驗過的事,但仍不過是夢中的情景,現已變得稀薄,漸漸消失。

現在,棹人已經離開了王都。他揉了揉眼睛,緩緩掃視周圍。

他正靠在堅硬的卧榻側面,坐在石磚地上。這個房間的木門關閉著,雖然有扇窗戶,但是分狹窄。加上厚實的石壁所造成的壓迫感,更是雪上加霜。而且,傢具也只有最基本的限度。這也很正常,畢竟這座建築物的構造接近於要塞,沒有考慮過住在裡面的人是否舒適。更何況,這棟樓還是給下人使用的。

「接下來……咕、咳咳……好!小雛也差不多該行了吧?」

棹人偷偷把血咽進肚子里,在冰冷的地面上跪下去,向卧榻探出頭去。

在潔白的床單中央,美麗的女僕正閉著眼睛。

她身體蜷縮著,正發出小孩子一樣的呼吸聲。小雛在王都暈倒之後,便一直陷入機能低下狀態。棹人剛才確認過,魔力流動正常,沒有出現問題。

她只是安然地睡著了,準確說是『重現人類睡眠的樣子』。她這個樣子,就像嬰兒一樣毫無防備。棹人不由自主地觸碰她雪白的臉頰。小雛左右扭動起來。

「唔唔,棹人大人……已經,吃不下啦~」

「真可愛啊……是在做夢嗎?」

機械人偶並沒有設置能『做夢』的功能。但據說,從記憶裝置輸入的龐大信息中,不時會自然生成各種各樣的情景。她們會在黑暗中看到那些情景。這個現象,不是和人的『夢』十分相似嗎?棹人如是分析。

也就是說,『機械人偶會夢到心愛之人』。這麼一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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