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DOUBLE JOKER 第二章:蠅王

※1※

「我們從天津到這裡,一路都和我們的國軍弟兄一起搭貨車。」

「是啊,全部都貼上『戰地慰勞品』的標籤。」

「只有你才這樣。」

「只有我?真的嗎?好,下次我就偷偷把那張標籤貼在你背後,上面寫著『這個人是貼了標籤的大壞蛋,請勿靠近』。」

「你可千萬別這麼做。」

「從早到晚,一直走在空無一物的遼闊大地上,整天搖啊晃的。屁股底下的木板上面只鋪了一片草席……噢,屁股痛死了,難怪猴子的屁股會那麼紅。」

「喂喂喂,竟敢拿軍人和猴子相提並論。」

「真是對不起!吱吱!」

「別理這個傻瓜。那就是所謂的無蓋車,坐在上面,狂風猛吹,冰雨狂飄,冰雹迎面打來,甚至還有子彈飛來呢……」

「哪是什麼無害車,根本就有害車嘛。」

「說什麼無害有害,我說的是無蓋車,蓋子的蓋,也就是沒頂的貨車。」

「咦,是這樣啊?沒頂可真教人頂不住啊。」

「你在搞笑是吧?真拿你沒轍。你就別再挑三揀四了,這裡可是戰場呢。」

「咦,你說這房間有一千張榻榻米大[注:一千張榻榻米的日文為「千疊」,與「戰場」同音]?沒想到這麼寬敞。各位,這裡可真寬敞呢。」

「笨蛋,不是那個一千張榻榻米。我說的戰場,指的是國軍打仗的地方。對了,你昨天不是才和弟兄們一起四處參觀過嗎?」

「是啊。敵方的士兵正在挖壕溝,我就算不用雙筒望遠鏡,也看得一清二楚。途中還被對方發現,朝我開槍呢。不過我馬上就挖了個洞藏起來,一點事也沒有。哈哈哈。」

「還笑呢。你可真是好膽識,真了不起,讓我對你刮目相看。你剛來這裡時,還常說:『怎麼辦?怎麼辦?這裡到處都是屍體,而且臉和手都被野狗啃得好慘,怎麼辦?』嚇得直發抖呢。」

「經你這麼一提,確實有這麼一件事呢。」

「瞧你說的……你已經都習慣了嗎?」

「你是傻瓜啊?難道你沒聽說嗎?那些全是中國軍人的屍體,沒有日軍的。」

「說得也是。」

「裡頭偶爾也有頭和四肢都完好的屍體吧?」

「有啊。」

「那是離家時和妻子吵架的傢伙。」

「什麼?」

「別叫我說那麼多遍好不好。你聽好了,『那些頭和四肢都完好的屍體,是離家時和妻子吵架的傢伙。』」

「哈哈,你是指『夫妻吵架,連狗都不理』那句俗語,對吧?」

「你是要逼著我把什麼都講明白嗎?!」

「抱歉,抱歉。那我告訴你一件有意思的事,當做是賠罪。從前一陣子起,日本的商店不是將所有商品都標上價目牌了嗎?」

「是有這麼回事。從那之後,買東西都不能打折,很傷腦筋呢。」

「話不是這麼說,那價目牌和戰爭關係可大著呢。」

「價目牌和戰爭有關係?真的假的?」

「你仔細想想。要是沒標上價目牌,商人就會哄抬價格,而買方也會開口殺價,『喂,輸一下啦[注:日文中的「負けてくれ」,「便宜一點」的意思]。』」

「原來如此,戰爭時說『輸一下啦』,太不吉利了。」

「要是標上價目牌,商人就能正大光明的做生意了,會對客人說『盡量贏吧[注:日文的「勝」和「買」同音]。』」

「那我可真是長知識了,趕快記下來。」

「順便再告訴你一件事吧。前年東京奧運會不是取消了嗎?那也是為了打贏這場戰爭。」

「這話怎麼說?」

「比起五厘,這一錢更重要[注:在日文中,代表奧運的「五環」音同「五厘」,而「戰」和「錢」也同音]。」

「說得好。既然這樣,我也想到一件事。這裡的士兵都是帥哥,而且又很擅長挖洞,你知道原因嗎?」

「士兵個個都是帥哥,這是理所當然的事,因為古諺有雲『當花應為櫻木,當男人應該為武士』。不過,很擅長挖洞?這點你怎麼知道?」

「因為壕溝比花香啊。」

「什麼?」

「我說,壕溝比花香……」

「應該是丸子比花香才對吧[注:日文的諺語為「花より団子」,意思是丸子比好看卻不能吃的鮮花來得好。「丸子(だんご)」音近「塹壕(ざんごう)」]。」

「啊,對喔。」

「哈哈。難怪從前一陣子開始,你一有空閑就拚命挖洞。對了,你昨天挖洞藏身的那段時間,竟然都沒被敵人的子彈打中,真不簡單。」

「說什麼呢!這是當然的。那種東西不是那麼簡單就能打中我。」

「這又是為什麼?」

「因為子彈只是偶爾才會打中人[注:「子彈」和「偶爾」的日文都是「たま」]。」

這對漫才搭檔妙語如珠,機關槍似的說個不停。

藤木藤丸是這對搭檔的名稱。聽說原本名叫「Lucky Chucky」,但昭和十五年三月,內務省將電影和唱片公司的主事者喚至警保局,指示他們「因時局之故,舉凡有違風紀、不敬,或是崇洋媚外者,一律改名」,所以這對組合也改了名。

那聽不太習慣的關西腔,起初令其他地方的人聽得一頭霧水。不過現在他們似乎已對這個二人組節奏明快的「漫才」頗為著迷,朗聲大笑,甚至有人笑到流淚。

「各位弟兄。」漫才搭檔退場後,單獨表演的藝人十德五郎手持小提琴登場,環視會場說道,「我在此先聲明一點。很感激各位嘴巴笑得這麼開,但也請各位小心,可別讓好不容易縫合的傷口再裂開。請各位忍一下。」

接著,這名藝人開始演奏小提琴,中間空檔時說些滑稽的笑話,會場馬上又被笑聲籠罩……

身穿白衣、在屋內角落觀看錶演的陸軍軍醫脇坂衛的臉上掛著微笑,暗中環視四周。

這是在野戰醫院簡陋的房間臨時設立的表演會場。

舞台周遭擺著病床,無法自行站立的傷兵們正在享受表演。第二列則是頭纏繃帶、拄著拐杖,或是以三角巾懸吊手臂的傷兵。

觀眾當然並非只有傷兵。會場里擠滿許多身穿軍裝的日本兵,擠不進屋內的人都站在通道和窗外。

他望向從剛才就一直傳出嘎吱聲的頭頂上方,似乎有人爬上屋頂,從天窗往裡頭觀望。每次會場內響起鬨堂大笑,便會有漆面剝落,讓人很擔心牆壁和天花板是否會崩塌。他身為管理野戰醫院的「隨隊軍醫」,或許是時候該建議部隊長停止這場公演了。可是……

勞軍團到前線部隊勞軍的情形並不常見,而且這次的勞軍團還是「爆笑隊(わらわし隊)」——由東京的各大報社與大阪的興業公司聯手,為了慰勞前線士兵而組織派遣的團體。它那古怪名字的由來,是各家報社看日軍的航空部隊經常使用「海上猛鷹」和「陸上猛鷹」這樣的稱呼,一般民眾的接受度頗高,所以也仿效「猛鷹隊」起了這個名稱。

想逗猛鷹隊笑[注:「猛鷹」日文為「荒鷲(あらわし)」,爆笑隊日文為「わらわし隊」,わらわす是逗人笑的意思]。

就是這麼回事。

脇坂再次環視現場,微微搖了搖頭。所有聚集在會場里的軍人,全都緊盯著舞台,像孩子似的笑得東倒西歪,無比天真。

在這種氣氛下,他實在無法開口提出中止演出。

脇坂泛著苦笑的雙眼,突然停在一名以三角巾懸著手臂、在舞台附近發笑的年輕士兵臉上。

陸軍二等兵西村久志,是入伍剛滿一年的新兵。

他在昨天的戰鬥中左臂中彈,被送往野戰醫院,由脇坂親自為他治療。那是被子彈貫穿的傷口,所幸沒擊中主血管,並無大礙。但西村二等兵因為初次在戰場上受傷,情緒很激動,脇坂陪他稍微聊了一會兒。

他出生於山形,是一戶貧農之家的第四個兒子,自願入伍。

「總之,我想要領退休俸。」脇坂問他為何要自願從軍,西村聳了聳肩,意興闌珊地應道,「我只有小學的學歷,要當警察和教員得通過艱深的考試,我沒那個本事。看來看去,就只有從軍不用考試。聽說只要當幾年兵就有退休俸,所以我就來從軍了……不過,那也得像這樣大難不死才領得到啊。」

他語帶自嘲地說道,當時他那灰暗的側臉,至今仍深深烙印在脇坂眼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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