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Karte.01 氣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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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冷。遠藤幸太一邊用手電筒撥開前方的草叢,忍不住打了個寒顫。沒錯,我是因為天氣太冷所以發抖的,才不是因為害怕而發抖。幸太轉動眼珠,環顧四周。在深夜的雜木林里,茂密的樹葉遮蔽了路燈的光線,讓四周陷入一片漆黑。或許是前天那場大雨的關係吧,此時腳下滿是泥濘,難以行走。

「什麼嘛,幸太。你在害怕嗎?」

走在他身旁的山本俊介故意調侃似地大聲說道。

「我才不怕呢!」

幸太立刻否定了死黨說的話,但是從他口中發出的聲音卻微微地顫抖著。

早知道就不要來這種鬼地方了。事到如今,幸太極為後悔自己答應了俊介的邀約,在三更半夜跟他來這裡試膽。

這裡是久留米池公園,公園的正中央有個直徑兩公里、水深超過二十公尺的巨大水池,是一座只在雜木林中鋪設步道的遼闊公園。白天時,很多市民會來此休憩,因此相當熱鬧,但是太陽下山後,路燈設置不足的公園就會變得非常陰暗。

幸太的父母從小就對他耳提面命,不准他單獨靠近公園。尤其是他們現在身處的公園最內側,日落後更是連大人都不想接近的地方。如果他在三更半夜偷跑出家門、來到這裡的事情被發現了,不知道會被罵得多慘……

「欸,你聽過這個公園的傳說嗎?」

俊介用手電筒由下往上照亮自己的臉。

「不要這樣啦。什麼傳說?」

「這個水池不是很深嗎?聽說池底住著河童唷。」

俊介刻意壓低音量說道,幸太忍不住皺起了眉頭。他當然聽過這個謠傳——入夜後,河童就會從池底爬出來,擄走小孩。凡是住在這一帶的孩子,應該都聽過這個傳說。

無聊。那一定是大人們為了不讓小孩靠近這個水池而編出來的故事。以前聽到這個傳說的時候雖然有點害怕,但我現在都十歲了,已經不是會為這種傳說而害怕的小孩子了。我只是擔心這個深夜的試膽遊戲被爸媽發現而已。

「好,我們到了。」

俊介的聲音讓陷入沉思的幸太回過神來。眼前是一棵背對著池塘聳立的大樹。這棵大樹的綽號叫做『雷櫻』,是一棵幾年前因為遭到雷擊,而使得樹榦裂成兩半的枯櫻花樹。

幸太抬起頭,仰望著在藍色月光照射下顯得極詭異的大樹。這裡距離步道很遠,一般是禁止進入的。幸太從來沒有如此近距離看過雷櫻,不禁被它的模樣所震懾。

在深夜時分來到這棵雷櫻樹下,拍張照回來——這就是班上從幾個星期前開始流行的試膽遊戲。完成這個任務的人,便能獲得班上同學的尊敬。今天中午,當俊介對他提議要不要兩個人一起來拍雷櫻的時候,他覺得那是個非常棒的點子。要是成功了,說不定能引起心儀女生的注意——這樣的想像令幸太情緒高漲。

我為什麼會有這麼愚蠢的想法呢?——幸太咬著嘴唇。

忽然間,幸太發現站在他身邊的俊介正低頭望著地面。

「你在幹嘛啦,俊介。趕快拍完照就回家了啊。」

「腳、腳……印。」

俊介沒有移開視線,只是用顫抖的聲音喃喃說道。

「腳印?」

幸太用手電筒照向地面。他的喉嚨發出像吹笛子般的「咻」一聲。

滿是泥濘的地面上有好幾個腳印。雖然腳印的輪廓不太清楚,但大小卻很明顯比一般人類至少大上兩圈。而那看似腳趾的痕迹中間,還有像蹼一般的痕迹。

幸太轉動彷彿關節生鏽似的手臂,用手電筒照射一步步刻在地面的腳印。只見腳印筆直地通往水池,最後像是融入池中一般,在水池的邊緣消失。

『河童』—這個單字在幸太的腦中迸裂。他只覺得四周的氣溫彷彿頓時急速下降。

幸太抱住自己的雙肩,縮起身子,身旁的俊介則是搖搖晃晃向池塘走去。

「俊、俊介,你要去哪裡?我們回家了啦。這一定是……一定是有人在惡作劇啦。」

沒錯,絕對是惡作劇。一定是這樣沒錯—幸太走在俊介的身後,拚命地說服自己。就在這時候,一道異樣的聲音「啵叩、啦叩」地撼動著幸太的鼓膜。跟在俊介後頭走到池塘邊的幸太,反射性地將手電筒朝向聲音傳來的方向——也就是伸手不見五指的水池。

「啊!」

下一秒,幸太的腳陷入泥濘的地面,頓時重心不穩,手裡的手電筒滑了出去。發光的手電筒噗通一聲掉進池裡,沉入水中。為了代替幸太照明,俊介用自己的手電筒照向水面。

氣泡。被光線照亮的水面上,浮現出許多氣泡。兩人愕然地望著眼前的景象,斷斷續續地浮上水面的氣泡,愈來愈大。

難道是有某種東西正要浮上水面嗎?

幸太全身僵硬。『某種東西』從水裡浮現,它有著充滿光澤的黑色皮膚、散發出如火焰般光芒的大眼睛,以及異常突出的嘴唇。水面激起漣漪,再加上池水本來就混濁,因此幸太看不清楚它的形體,但無論如何,那確實是幸太此生從未見過的『某種東西』。下一秒鐘,一隻黑色的手便從水裡伸出來。

「嗚、嗚哇……嗚哇——!」

一陣哀號傳出。但聲音並不是從幸太的口中發出,而是從他的身旁傳來。

幸太轉頭一看,本來在他身旁的俊介已經拔腿逃跑。就在這一刻,幸太僵硬的身體也總算可以動了。

「等、等一下……」

幸太雖然被滿是泥濘的地面絆住好幾次,仍然拚命往前奔跑。

他害怕身後的『河童』會追上來。

1

「小鳥游醫師,您的電話。」

急診室櫃檯的女行政人員將話筒遞給我。

「誰打來的?」

「對方說『叫小鳥接電話』。」

行政人員露出惡作劇般的笑容。雖然她沒有回答我的問題,但我已經知道

電話另一頭是誰了。在這所醫院裡,只有一個人會把我——小鳥游優叫成『小鳥』。

「鷹央醫師,請問有什麼事嗎?」我接過話筒後快速說道。

「你已經下班了吧?在回家之前,先過來找我一下。」

話筒的另一端,傳來一個年輕女性毫無抑揚頓挫可言的聲音。她是我所隸屬的『統括診斷部』主任,天久鷹央。

四個月前,我來到這間負責東久留米市全市地區醫療的大醫院——天醫會綜合醫院赴任時,直屬上司鷹央聽見我的名字後,便大笑著說:「因為小鳥可以遊戲,所以念作『*沒有老鷹』,這是怎樣啦。」接著又說道:「不過這裡是有『老鷹』的唷,因為我是鷹央嘛。所以你不是小鳥游,而是『小鳥』。」從此之後,鷹央就稱呼我『小鳥』了。真是的,這個綽號,一點都不適合我這個身高超過一百八十公分、大學時代曾參加過空手道社的彪形大漢啊。(譯註:日文中「小鳥游」發音為「たかなし」,與「沒有老鷹(鷹無し)」諧音。)

「我還沒下班啊。應該說,以現在的狀況看來,我可能還要一段時間才能下班呢。」

我對比自己小兩歲的主管說道。因為剛才陸續有幾位病患被送進急診室,現在急診室病床已經滿了。

「急診室的交班時間是十八點。你的工作早在一分二十秒前就該結束了呀。」

「至少要將我接手的病人處理好,讓他們回家或是住院之後,我才能下班吧。再一個小時左右應該勉強做得完吧……」

我說到這裡,話筒就傳來「咔」的一聲,電話被切斷了。我嘆了口氣,注視著話筒。看來我好像惹她生氣了,這個人心情一差就很麻煩呢。

事實上,將我這個隸屬於統括診斷部的醫師,派到忙得不可開交的急診部,每個星期幫忙一天半的人,正是鷹央。我在擔任了五年外科實習醫師之後,因為某些緣故而立志轉任內科醫師。在我來到統括診斷部之後,她就將我當作一個好用的『出借小幫手』,定期借調給別的單位。

唉,該怎麼安撫鷹央,之後再想就好。只要帶些好吃的蛋糕給她,應該就會氣消了吧。我把話筒還給行政人員後,走向放在急診室角落的電子病歷。

一位外表中性的女實習醫師坐在電子病歷前,敲著鍵盤。急診室制服的袖子下,隱約可以看見她微微晒黑的肌膚。

名叫鴻池舞的她,是第一年的實習醫師,上個月才來到急診部實習。好相處的個性和敏捷的反應,深受上級醫師們的好評。

我剛剛在幫一名主訴全身疼痛與右手麻痹的年輕男性辦理住院手續,因此便把兩名後來才被送進急診室的新病人交給鴻池診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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