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卷 *Ⅰ*

小松的城鎮在燃燒。

大氣轟隆作響,熱浪從四面八方湧來。好熱,光是呼吸就讓喉嚨快要燒起來,有種空氣本身在冒火的感覺,映入眼中的顏色不是紅就是黑。轉眼間又一棟建築物被火焰吞噬,常去的拉麵店和購物中心一棟接著一棟地失去原貌,倒塌崩落。

轟隆隆隆──

遠處響起落雷般的聲音,又開始轟炸了嗎?先前一直響個不停的警報聲也在不知不覺間停止了警告,來來去去的緊急車輛也消失無蹤。

呼、呼、呼……

擦掉臉頰上的汗水,加快奔跑的腳步,他想先跟基地取得聯繫,報告自己還在。記得最近的避難所是……北邊的運動公園吧?只要有陸自或消防隊在,應該能借用一下緊急無線電,告知基地他的所在位置並接收指令。如果有空閑的機體就借來用,無論是練習機或聯絡機都好,只要能飛就能改變情勢,阻止「災」的攻擊。

(只要能升空的話……)

就在他上氣不接下氣地來到十字路口的瞬間,燃燒的聲音變得更大聲。火勢增強,視野被染成一片橘紅色。起火的紅綠燈伴隨著吱嘎聲倒下,壓毀被棄置的車輛。冒出的火花漫天飛舞,被吸進夜空之中。

轟隆隆隆──

炸彈落地的聲音轟然作響。

好近,地鳴聲從四面八方接近,龐大的全翼機從頭頂上飛過,漆黑的顆粒如雨點般落下。從地面上看起來是小小的塊狀物,然而一個個都是超過數百公斤的航空炸彈,一旦落到大地上,就會產生秒速六點五公里的爆炸氣浪和十公尺的大坑。而那樣的東西被撒了幾十顆、幾百顆下來,橋樑、道路、人類,所有東西都被一視同仁地炸飛,沒有存活下來的辦法,敵機無情地摧殘著已經化為屍體的城鎮。

「SC在做什麼!」

喘息聲嘶啞。小松基地是日本海這一側的防空重地,裡面配備了幾十架攔截機,每天在警戒待命。照理來說只要發布緊急升空指令【SC】,五分鐘就能出動迎戰才對。可是為什麼?為何沒有?

他捫心自問,但答案再清楚不過。

因為那場郁陵島攻擊作戰,此役中造成的重大損失影響了小松的防衛。如今的空自沒有餘力馬上補充損失過半的隸屬機,生還機也還沒完全修理好,敵機就飛過來突破了防空網並抵達城市街區,結果造成現在的情況。

城鎮毀了。

連曾經存在過的證據都被銷毀殆盡。

自衛隊沒能盡到義務,沒能保護市民的生命和財產,而小松基地被攻陷的影響想必很快就會波及到其他土地。現在所見到的光景不是結局,而是後續的破壞與終結的前兆。不久之後,日本海沿岸的所有城市都會面臨相同的惡夢。

「我……」

行道樹在燃燒,遠方的大樓倒塌。

「我不想看到這樣的景色……」

緊咬的嘴唇上傳來痛楚,大概是傷口還沒完全閉合,類似麻痹的感覺刺入他的意識,夾雜著灰燼的空氣模糊了視野。

新的大型機伴隨著爆炸聲進入,緊接著是兩三架玻璃藝品的機翼反射著地面上的火光。再過不久,這一帶也會開始落下炸彈吧。

他瞪向敵機,緊握著拳頭,視線銳利。

要是有機體就好了。

(要是有一雙可以飛到它們那裡去的翅膀……)

就在他喃喃自語的瞬間,背後響起一陣劇烈的破風聲,大地伴隨著衝擊隆起。是炸彈嗎?他舉起單臂擋在臉前,擋住襲來的飛灰並回頭看去。

一架低視度迷彩塗裝的戰鬥機墜落在十字路口中間,機首陷進地面里,呈倒栽蔥狀態,長長的主翼往左右兩邊伸展,模樣有如磔台上的十字架。

(啊啊……)

是F-15J。座艙罩被掀飛了,從空蕩蕩的破洞中,黑暗窺視著一切。沒看見駕駛員的身影,是在空中逃脫了嗎?他下意識地確認機體編號,然後心裡一驚──書寫在機首上面的數字,是自己在郁陵島攻擊作戰時乘坐的機體。

風在駕駛艙里回蕩,發出嗚嗚哀號。

為什麼丟下我獨自逃走了?我明明還能飛,還能作戰的。

「不是的。」

我不是逃走,不是誤判了你的壽命,我只是冷靜地判斷情況,採取相應行動而已。

周遭的火焰撲向外泄的燃料,機體彷佛火刑台上的罪人燃燒起來,尾翼上的金雕部隊標誌在熱浪中搖晃。

機體哭著說:「都怪你。」

都怪你太弱小、太無能才會導致作戰失敗。你害死夥伴、害死我,然後現在失去了小松的城鎮【Home】。一切都是你的錯,螢橋三尉。明明大家都死了,該守護的東西全都沒了,你要怎麼賠?你怎麼能夠一個人悠哉地繼續活著?

「不是的!」

還沒有結束,他還沒失去他要守護的事物。

自己下次一定會完成義務,把那些可恨的玻璃藝品翅膀驅逐!

然而機體的啜泣沒有停止,火勢越發猛烈,風勢越發強勁,捲起的火星模糊了視野。

機體悄聲說:「三尉。」

你無法守護任何東西──以前無法,現在無法,以後也無法。

世界被紅色的火光籠罩,城鎮漸漸失去輪廓,周遭的溫度上升至難以忍受的程度,熔化了他的思緒。

一切化作一體,痛覺和聽覺變得模糊。意識開始混濁,感覺開始散逸。所有事物漸漸熔化,合而為一,化為赤紅的岩漿,然後……

「!」

他一身冷汗地醒過來,肩膀、嘴唇和雙手都像染上瘧疾似的顫抖著。心跳劇烈,沉重的脈動撼動著身體。

他四下張望,看見被掀開的被單、奶油色的牆壁、用來代替隔間的薄幕簾及面南的大窗戶。

是病房,他躺在四人房一角的簡樸床鋪上。外頭的風景平和,看不見戰禍的徵兆,小鳥以寬廣的藍天為背景翱翔著。

(是夢啊……)

他揪住穿著睡衣的胸口調整呼吸,夢境的內容慘烈,他甚至能夠回想起火焰的熱度和柏油燃燒的味道。那些光景太過真實,令人不舒服,然而他並不是第一次夢見相同的惡夢。每當入睡,他就會看見剛才的光景,被丟進煉獄之中。他明明應該生還了,意識卻沒有從戰場上回來,回過神來才發現自己徘徊在死亡與破壞的深淵裡。

螢橋把床邊桌子上的水壺拖過來,摸到冰冷的金屬塊。以老鷹為設計主體的徽章,這是航空自衛隊飛行員的證明──航空徽章。

(中山……)

這是昨晚中山的家人來探病時留下的東西,他原本就是個私人物品不多的男人,似乎幾乎沒什麼遺物留下來,他的家人強把這個徽章交給螢橋,說是希望螢橋至少把這個徽章帶上天空。鐵灰色的老鷹目光空洞地看著他,過去一直很憧憬的徽章莫名地讓他有種褪色的感覺。

(阿中,你真的死了嗎?)

螢橋至今仍然無法相信這件事。他和中山從就讀航空學校的時候開始算起,已經彼此陪伴,互相扶持了十年以上。有時候一起計畫惡作劇,有時候還會被連坐處罰。無論是在私交還是在戰鬥中,他與他的回憶都佔據了大半記憶。這個對象不在了,還是代替自己死去。

都怪我。

──都怪你。

──都怪你太弱小。

「可惡!」

捶上桌子的瞬間,水壺跳了起來,失去平衡掉到地上。尖銳的碎裂聲打破了寂靜,同房的病患一副被嚇到的樣子看向這邊,原本滿是責難的視線立刻變成了害怕。大概是自己的表情非常嚇人吧。對方別開臉,慌慌張張地離開了病房。空蕩蕩的室內只剩電視中的影像增添一抹色彩,主持人和偶像繼續開朗地你一言我一語。

「你在發什麼脾氣?別恐嚇民眾啊。」

懶洋洋的聲音響起。

門口站著一位穿著飛行服的中年男性,五官輪廓深邃,臉頰上有一道大疤痕。男性單手拿著花藝籃,色彩繽紛的花朵與粗獷的打扮顯得格格不入。

「編隊長。」

Blythe1,管轄自己和中山的長官。編隊長晃著手走過來,把花放在旁邊桌上後把凳子拖過來坐下,確認螢橋的臉色和治療後的狀況。

「一個差點沒命的人倒是很有精神嘛。我還以為你肯定是全身插滿點滴或包滿繃帶,處於一動也不能動的狀態。」

「據說內臟和骨頭都沒有問題。」

「就算是這樣,全身上下還是受了傷吧?我聽說你其實應該徹底靜養兩三天。」

「太誇張了。」

又不是潛進冬天的日本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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