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松基地
四天後,下午八點三十分
客機朝著暗紅色的天空起飛。
背對夕陽的機體被塗成了清一色黑,分別抹上原色的世界就像剪影畫一般。排氣火焰產生的熱空氣讓大氣搖曳著。渦輪扇引擎的轟鳴聲宛若在惋惜今天的結束,如晚鐘般低沉且拉長了聲音,轟隆作響。
(這個時段的機場真漂亮。)
對強烈的西晒眨起一隻眼睛,鳴谷慧一邊在機庫旁慢跑著。他擦拭額頭上的汗水,轉動目光環視天空。
他很喜歡傍晚時分的機場。
或許是周圍沒有遮蔽物的緣故,能夠貼近地感受到白天與黑夜的界限。在地上卻可以實際感覺到天空的遼闊。
不知道是從什麼時候開始,每當任務結束歸來時,慧都會在機場慢跑。大概因為是缺少從飛行中回歸的真實感吧。仰望天空,目送著鐵鳥們離開,穩穩地踩在混凝土上後,這才終於有種自己還活著的感覺,才能理解自己已經回到了人類的世界。
旅客航站、管制塔台、機庫設施,地上一如往常的熟悉風景。
沒錯,儘管發生了許多事,我們的日常依然正在持續。沒有崩塌或少了此仟么,時間繼續在流動著,世界還沒被「災」完全佔據。
慧安心地喘口氣後回頭望去,桃紅色頭髮的少女在背後累得不成人形。儘管和平常一樣面無表情,但臉色卻相當差,看起來很痛苦。
「還好嗎,格里芬?你用不著勉強自己跟上來喔。」
「我……我……」
說話含糊不清,已經精疲力盡了。
「我……正在和慧交往,所以應該盡量待在一起。」
「不過,我還要再跑三十分鐘喔。」
她泄漏不成聲的驚呼。才訓練二十分鐘左右,她就真的快撐不住了。在空中明明就能承受那麼高的G力,真想問問這個人是強韌還是脆弱。
她換上求助般的神情說:
「偉人也說過,凡事過猶不及。突然這麼賣力的話對身體不好,應該適時休息。」
「不,我還有餘力,所以你要是覺得難受的話直接休息就好。」
「!我不是這個意思,純粹是在擔心慧的身體而已。倘若只是跑步的話完全遊刃有餘,應該說感覺不痛不癢。」
她忿然挺胸並加快步伐,頂著賣力的表情超越慧,但隨即就氣喘吁吁了。整個人像喝醉一樣,腳步跟蹌且蹲了下來。唉……啊,真是的。
「好啦,休息一下吧。」
慧放慢速度停下來,在調整呼吸的同時將毛巾遞給格里芬。當他在考慮是否要暫時躲到陰涼處時,感覺到了目光。
纖痩的輪廓倚靠在倉庫的牆邊。是一名黑髮女性,她正背對夕陽抽著煙。
「中尉。」
阿尼瑪「拉菲爾」錠開淡紅色的嘴唇,舉起香煙打招呼。
「很有活力嘛。聽說你剛才還在訓練設施里進行抗G訓練啊。」
「我希望多少提升一此一體能啊,上次的機動讓我了解到自己的身體有多脆弱。」
到頭來,自己看似能夠順利搭乘格里芬,但實際上完全沒有發揮子體的優勢。倘若遇上阿尼瑪真正的機動,自己的肉體會一下子被擰斷,被超量的G力碾碎。所以他才心生必須從頭鍛煉的想法,而增加了訓練量。然而……
呼——呼——
格里芬累倒在一旁。一想到自己正在試圖追趕這個傢伙,心情就很複雜。慧推著對方的肩膀,讓她坐在倉庫的牆邊。
「還好嗎?我去買此一獲料吧?」
「不需要,我並不是因為累倒而在休息。」
「那我也一起喝好了。告訴我你喜歡喝什麼,我們兩個人平分吧。」
「那就四瓶酸奶。」
「太多了吧,喂!」
果然口渴了啊!再怎麼徑強也該有個限度。慧這麼心想,一邊走向附近的自動販賣機。
買完飮料回來後,中尉聳了聳肩膀。
「你很愛護她呢。」
語氣中沒有帶刺,眼神充滿笑意,是彷佛在看小狗嬉戲的溫暖目光。
「是的。」慧點點頭。
「畢竟,我們說不定會成為男女朋友。」
「是這樣嗎?」
「嗯,應該說可能性並非為零吧。」
目不轉睛地凝視慧後,中尉扭了扭脖子。
「你們果然很奇怪,非常獨特。無論交談多少次都會感到吃驚。」
她將細長的香煙叼在嘴上,垂下長長的睫毛後吐出煙來。
「原來你會抽煙呢。」
「以前希望像個人類,所以模仿別人開始抽煙,結果就停不下來了。很笨吧?明明就算做這種事,我的本質也不會改變。」
自嘲般的微笑。
「到頭來,我凈是拘泥於形式。人類會怎麼做?人類會怎麼想?塑造出想像中的自己後試圖向它看齊。跟你們截然相反呢。接納原本的面貌,不受任何外物束縛,只是貫徹著自己所認定的道路——你和格里芬兩個人。」
「······」
「那個孩子,在戴高樂號上面遇見的小女孩。」
中尉抬起視線。
「仔細思考後,我想那是我自身的過去。被切割的阿尼瑪機能、一直不肯正視的非人部分,它在實體化後,以肉眼可見的形式被擺在我的眼前。你不是也說過嗎?以前的事,自己最為期望,卻認為絕對不可能的事情。」
「對。」
「我想應該是相同的機制吧。肉體和精神的界線變模糊的結果,就是好的記憶和壞的記憶都能被一視同仁地掌握為形體,被理解為實體。雖然不知道你的心象風景為何 ,但我的時間在設施里昏倒時曾一度停止。而它再度流動了。不知道是幸還不幸,都是因為被關在那個奇妙空間里的緣這樣會很荒唐嗎?」
「我也……不清楚呢。」
是不去正視傷口,還是當作沒有發生過?儘管方向不同,但的確可以視為類似的感情。想見母親一面,但這種事情根本不可能發生,下意識壓抑著的願望實體化後被擺在面前。
是溫柔、溫暖,無法言喻的甜美且殘酷的惡夢。
「不管怎麼說。」
中尉嘆了口氣。
「你在戴高樂號上問的那句『要對大家見死不救嗎?』讓我為之錯愕。我察覺到自己內心的矛盾,應該說『人類為了工具賭上性命很奇怪』這句話,正是『我不願面對自己體內的阿尼瑪』的借口。因為我拒絕察覺到這一點,因為不希望被任何人察覺到,所以我對你和其他阿尼瑪們採取了嚴厲的能慶。真是太難看了,無可救藥。」
就在慧不知道該如何回答才好時,中尉面向他。
「我就是這麼矛盾,絲毫沒有高高在上談論什麼的資格。對不起,鳴谷先生,我讓你和格里芬感到非常不快。」
「不會。」
被對方鄭重道歉後,感覺很難為情。對方是成熟女性的模樣,更增添了自己的尷尬。
思考了好一會兒,慧開口說:「呃 ……」
「那個,雖然我在航母上說得那麼理直氣壯,但正如中尉你不太理解人類一樣,我也無法完全理解阿尼瑪。只不過,倘若和中尉有相同經驗,我想自己會煩惱不已,因而無法維持平常心。能保持冷靜反倒比較奇怪啊,應該會設法擠出借口來認定自己是個正常人。」
「先生……」
「總之,問題不在於自己究竟是阿尼瑪還是人類。中尉是個正常且相當正經的人,所以才會感到痛苦,現在才會像這樣積極地面對全新的自己。我覺得這是一件非常堅強,且需要勇氣的事情。更何況——」
更何況——他加強語氣。
「矛盾是類似人類的證明喔。既然中尉能承認自己的矛盾,就代表往人類的方向更邁進了一步。我覺得你可以引以為豪。」
中尉像遭受到碎不及防般眨眨眼睛。不久後,她略低下頭,微微苦笑。
「你是個人生導師呢。」
她彎起嘴角,移開視線。端整的側臉上,以往的冰冷感已經完全消失了。
「你接下來打算怎麼做?回法國嗎?」
「這個嘛。」
瑪瑙色的眼眸里映出了夕陽。
「等調整結束後,應該就會回去本國吧。成功戰力化的子體相當寶貴,也必須以我為測試平台,對其他歐盟機進行子體化才行。」
「其他歐盟機?」
「Typhoo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