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兩年後二〇一七年六月

距上海外海一百五十公里處

伴隨巨響,海面聳起一座大山。

山?不,不對。是鐵塊。六萬噸級的貨輪暴露出紅褐色的船腹。船體與大海幾乎呈垂直狀,黑色的船首正對著天空。

發生什麼事?混亂的意識做出結論。是遭到攻擊了,船體中央處受到致命的一擊,被炸成了兩截。接著,船首和船尾正對著天空開始逐漸下沉。這麼說,掉落的那些小黑點是人嗎?甲板上的難民隨著重力紛紛下墜,被混濁的白色大海所吞沒。儘管距離遙遠,卻彷彿能聽見那裡的傳來的死前呼喊。

「慧!慧,你在做什麼?待在這種地方太危險了!」

明華的聲音響起,蓋過了呼嘯的風聲。綁著馬尾的青梅竹馬站在艙門旁,表情僵硬地喊道:

「趕快進來!這裡的門要關了。」

鳴谷慧回過神。他終於想起自己所處的狀況。他們如今坐在上海逃難船隊當中的一艘老舊貨輪里。船上塞滿了超過乘員上限的人數。就在無法進入船艙而被迫待在甲板上等待之際,警報忽然響起。水平線上閃動亮光,狂風吹來,然後是——

震耳的爆炸聲迎面撲來,兩道閃光貫穿蒼穹。玻璃藝品般的機翼、幾何形狀的外型以及機首閃耀的金黃色輪圈。

是「災」。

慧用咬牙切齒的聲音喃喃道。來歷不明的飛行物,目的不詳的軍事勢力,更是奪走了自己的母親和第二故鄉的惡魔。

火箭追逐著「災」的動作,護衛艦遲了一些也展開對空射擊。緊接著第二艘、第三艘軍艦加入攻擊行列。伴隨白煙發射的是飛彈嗎?如此密集的攻擊,實在不像是用來對付區區的幾架飛機。然而沒有一樣武器捕捉到敵影。其中一架「災」機翻動機翼,繞著船隊的外圍降低高度。就在其身影沒入船舷之際——

護衛艦爆炸了。艦橋被炸得粉碎,猛烈的火花向外四散,阻擋了人民解放海軍的船艦航路。下個瞬間又是爆炸,這次是逃難船中的油輪被火焰包圍。幾乎在同一刻,背後也傳來爆炸聲。

「慧!」

明華的聲音轉為尖叫。慧急忙調頭跑向艙門。甲板上擠滿四處逃竄的難民。湧向艙門的人們化為人牆,使得慧無法順利靠近。就在苦苦推擠之際,有人突然大叫:

「喂,它們來了!」

下一刻,一股向上的衝擊襲向身體。整個世界傾斜,重力頓失。慧無法站穩,整個人自肩膀著地。劇痛傳來,痛得令人幾乎要停止呼吸。什麼?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抬起臉一看,整個甲板已變得慘不忍睹。桅杆傾斜,上面弔掛著斷裂的纜繩。上甲板的欄杆被壓扁,絞車眼看要從舷邊掉落。沒有一個人站著,大家都倒在地上無法動彈。部分人的手或腳扭曲成詭異的形狀,是被人潮推擠而大力撞上重物,還是從上層甲板摔下所致?更有人只是睜大雙眼,全身動也不動地躺在地面。

真是可怕的光景。人體就像物品一樣被堆棧、破壞。不知不覺中,慧按住了嘴巴。牙齒髮出顫抖的聲響,心臟如亂鍾般快速敲打著。

不知愣了多久,肩膀冷不防被猛烈搖晃。回過神來,明華的臉就近在眼前。對方那雙大眼睛向上吊起:

「沒事吧?慧,你還能動嗎?」

「……啊,嗯。」

按捺心中的慌亂,慧站了起來。事實上自己根本就不能算沒事,但這種時候絕對不可示弱。畢竟同年代的少女早一步恢複並趕來自己的身邊。身為男人,可不能一直再恍惚下去了。

可惡!

必須振作才行。這裡已經化為戰場了,一瞬間的疏忽就會導致喪命,會被它們殺死。

慧再次環視周圍。究竟出了什麼事?莫非是遭到敵人攻擊了嗎?但是並沒有看到明顯的火災。既然如此,又是為什麼——

猛然察覺到一點,慧當下跑到了船舷。在將身體探出欄杆後,一陣絕望感襲來。船腹出現了破洞,混亂的水流化為漩渦將船內的物品掏出,且以驚人的速度持續進水。看著看著,吃水線也變得愈來愈深。

「不行,要沉了。」

這番呻吟比自己所想得還大聲。明華「咦」了一聲不解地眨眨眼。

「船肚破了一個洞,這樣下去會沉沒的。」

明華跑到自己身邊俯視大海。剎那間的屏息後,她換上充滿決心的表情:

「我們必須逃出去。」

「逃走?要逃去哪裡?」

若是陸地的話還好辦,但我們如今正在海上,船一旦沉沒之後就無處可去了。她究竟有什麼打算?

「船後面有救生艇,我們過去看看吧。小艇還滿大的,人多一點應該也擠得下。」

拉著慧的右手,她無視於傾斜的甲板開始跑了起來。

「不用擔心。慧,我一定會保護你的。」

(搞什麼嘛,真是的。)

這種時候還以監護人自居嗎?看來在她的心目中,自己永遠是愛哭的小日本。自從九年前,父親因調到中國工作而介紹我們認識的那個時候起。

我現在可是高中生了啊。

慧出聲告知:「我自己會走。」並鬆開了手。他下意識加快腳步走在對方前頭。

兩人一路躲避障礙物,最後抵達了船尾。右舷上方可以見到橙色的船體,被固定在白色吊架上的……是救生艇。船員大動作地揮著手進行出發的準備。殺氣騰騰的難民們爭先恐後地涌至船尾的艙口。

「我要上船!我要上船!」

聽著明華在身後這麼大叫,我一邊衝上了舷梯。在登上三樓甲板的瞬間,黑色的機影劃破了上空。是「災」嗎?就在這麼戒備之際,歡呼聲緊接著響起。

「那是空軍的戰鬥機啊」

那種彷彿雪茄裝上了機翼的外型……原來如此,是人民解放軍的戰鬥機。它們以雙編隊方式正在追逐「災」機。閃亮的銀翼和震耳的轟鳴聲的確能帶給人們信任感。這樣一來,也不難理解大家為何會有種得救的感覺了。然而——

它們大概都會被幹掉吧。

目睹與「災」的戰鬥將近兩年時間,自己非常清楚這一點。光靠那種機體是打不贏對方的。

解放軍機的機翼下方迸出白煙。四發對空飛彈划過天空而去。拖帶著醒目的排氣火焰,飛彈一直線鎖定了玻璃藝品的機翼。但在以為追上目標的瞬間,飛彈卻像迷路一般失去方位自爆了。「災」機依然完好,以幾近直角的方式改變航向與解放軍機錯開。

大朵的紅蓮在空中綻開。遲了一些,衝擊波撼動空氣。緊接著是第二波、第三波的爆炸。

「完全不行啊!」

難民中有人這麼叫道。嗯,是啊,完全不行。我們人類根本無法戰勝他們,只是單方面地遭到驅逐。倘若不願這樣的話,就只能不斷拚命逃跑了。

屈辱之類的感情早已經消耗殆盡。面對絕對性的威脅,人類所抱持的念頭並不多。不是恐懼就是看開一切了。

「慧!」

明華大聲喊道。回頭一看,最後一名乘員正要坐進救生艇。儘管甲板上還有其他人,但似乎不打算再等下去了。事實上,船身也已經傾斜至相當危險的程度。

「要開出去嘍!」

衝進艇內的瞬間,後方艙口立刻關閉。還來不及系好安全帶便傳來解除鎖定的聲響。驚人的G力晃動整個身體。觀景窗外的景色像雲霄飛車一般不斷變換,下一刻隨即被水花所覆蓋。或許是已經著水,艇底傳來一種不同於剛才的劇烈起伏感。

「啊啊……」

前座的男性發出呻吟。

窗外已化為一幅地獄圖。船身各處冒出黑煙持續傾斜。飄浮於海浪間的是碎片?還是人影?上海逃難船隊在出航後的短短几個小時內就瀕臨毀滅的危機。

「媽的,日軍在搞什麼鬼。這船隊裡邊不是還有日本人嗎?」

憤怒的男性似乎說出了其他難民們的心聲。然而慧卻很清楚,日本恐怕不會前來救援。自己逗留在上海的期間曾經看過網路新聞,部分的人民解放軍似乎仍主張防空識別區的存在,聲稱會堅決排除那些想要乘祖國的危機前來蹂躪國土的外夷。這番愛國之心真是令人欽佩。但問題是,這份愛國心所保護的對象卻不包含這個船隊里的同胞。

「總之趕緊離開戰場——」

船員們這麼高聲交談的瞬間,右舷傳來了不同於以往的衝擊力。狹小的艙內就像手搖杯那樣被亂攪一通。尖叫和怒吼此起彼落,身體各處撞上了牆壁和前座。

慧拚命抓住椅子往外一看,軍艦正在燃燒。船艦的前半部徹底消失,暴露出紅黑色截斷面。又被摧毀了嗎……不,事到如今這並非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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