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退出遊戲 三 退出遊戲

「美好即醜惡,醜惡即美好。」

戲劇社社長借我的戲劇腳本中,有幾句莫名讓我印象深刻的句子。其中之一就是莎士比亞的悲劇《麥克白》里,三名女巫同聲說出的這句台詞。

看著深思這句台詞的我,戲劇社社長用一句「女巫的價值觀跟我們不同」,將問題拋到一旁。「價值觀」這種高尚的辭彙跟那個社長的形象一點都不搭,不過他的回應在我心中揭示出另一個真理。

碰到討厭的事、痛苦的回憶、煩惱也想不出答案的時刻,我就會便宜行事地將問題拋到一旁。我一路走來都是如此。拋開問題這麼容易嗎?這麼懷疑的人,肯定不了解,也未嘗接觸過弱者吧。

黑孩子。

沒戶籍的孩子。日本人聽到都會嚇一跳。我成長的村莊常有鼻樑高聳的白人夫婦來訪,有時也有同志伴侶。他們會評頭論足般地望著我跟我的夥伴,牽著一個又一個人的手離開。你覺得很過分嗎?完全不是那回事。白人跟亞洲人不同,不會歧視有障礙的我跟我的同伴。我見過大家受到一視同仁的對待,狀甚幸福地跟「雙親」回去「故鄉」的景象。

因此,儘管我腳有問題,走路不方便,但「父母」還是前來迎接我跟他們一起回到「故鄉」美國。我想,我不過只是碰巧迷路闖進村子,而「父母」花了五年找我。

——這樣的幻想與想像,支持著我的精神世界。

我不需要當時的真實記憶,也不需要知道那時候的名字。

之後的生活,無論裁下哪一段來看,我都覺得是被幸福包圍的。爸爸跟媽媽給我祝福,也給我家庭的溫暖。他們耐心治療我的腳,現在我已經過著毫無障礙的生活。此外,他們還給了我另一個巨大的喜悅。到美國沒多久時,我常常哼唱一段旋律。爸爸很驚訝,致使他開始教我吹薩克斯風。爸爸原本是職業薩克斯風演奏者,他熱情地告訴我,他的夢想是跟兒子一起演奏,而我這個做兒子的當然努力一番。很久以後,我才知道,當時我哼唱的旋律是肯尼·吉(Kenny G)的樂曲,我出生時,四處總是播放他的歌。但這件事我沒告訴爸爸。我不需要那時候的記憶,也不需要知道那時候的名字。

住在美國的第四年,爸爸由於工作因素,突然舉家搬到日本。

我在日本上學時,到小學畢業前都是讀國際學校,國中則讀一般學校。當時,欺負、偏見跟排擠的情況沒有我擔心得那麼嚴重,而在管樂社找到棲身之所的同時,我也交到好朋友,度過令人滿足的學校生活。

那件事,發生在我進入理想的高中時。我在等不及迎接新生活的某天晚上,觀賞了一個電視節目。那是一部紀錄片,描述一位與我有同樣境遇的人,長大後才知道自己有手足,前往尋親。電視上沒完沒了地播放著讓人思考起根源、身份認同的內容,但我完全無法信服。根源跟身份認同只能用血緣作為衡量標淮?真是自以為是。我深深感到憤慨。

然而,跟我一起看的爸媽都露出十分悲傷的表情。他們隔天好像下定決心,將一封信交給我。那是一封郵戳日期在半年前的信……

現在我依舊無法忘記,自己當時宛如血液逆流的感受。

那封信來自一個自稱是我弟弟的人。

弟弟?這會是我最好拋棄的現實嗎?腦中警鈴大作。我不打算讀,只想把信撕破,卻被爸媽阻止,懇求我讀一讀再說。

信用英文寫成。

弟弟說他現在住中國蘇州。

內容還寫到和他一起住的「親生父母」、毫無匱乏的生活、學校情形、他在學薩克斯風,以及殷切盼望跟我見面的心意,也寫到希望我回去看一次「真正的故鄉」。

我感到動搖。弟弟……?

我的視線數度掃過信件。弟弟是瞞著「親生父母」寄給我的。

這究竟是為什麼?

此外,爸媽交給我一個小鋁箱。常年使用而傷痕纍纍的箱子上,鎖著密碼轉輪鎖。

四位數密碼是九〇八九。

裡面是孩子的衣物跟壞掉的玩具,據說這是我在村子裡唯一的私人物品。上頭寫著看起來像中文的文字。

我的雙腿打顫,冷汗冒出。才不是這樣,我說。口氣激動到連我自己都不知所措。

自稱弟弟的那個人事後又寄來好幾封信,但我讀都沒讀就直接撕掉。卧室角落的薩克斯風箱積滿灰塵。一想到跟「親生父母」住一起的弟弟也在學薩克斯風,一股難以忍受的心情便油然而生。

我根本不需要那時候的記憶,根本不需要知道那時候的名字……

支撐我到現在的事物……發出逐漸崩壞的聲音……

我更常獨自思考了。

原本一大堆事情想做的高中新生活,轉變成不知做什麼才好的龐大負擔。朋友離開了我,唯獨一個朋友始終沒有遠離。雖然高中後分到不同班,但他一直深深照顧我。

他讓本已廢社的戲劇社復活,還說「只當幽靈社員也沒關係」,半強迫我這個無事可做的回家社成員入社。他知道我不該待在戲劇社,也知道我對戲劇沒有半點興趣。但他還是要我入社,想必是想把我安置在自己目光所及之處吧。

我想在失去這個重要的朋友前找出答案:

我該向何方踏出一步?

我該選擇什麼,朝哪個方向前進?

我的「父母」是誰?「故鄉」又在哪?

然後,在找不到答案的情況下來到二月——

我倒楣地捲入戲劇社跟管樂社之間,一場以我為中心的奇妙爭奪戰中。

1

我的名字是穗村千夏,高中一年級的多情少女。抱歉,亂講的。我現今處在熱烈的單戀中。不過還是希望大家關注我,請叫我需要關愛的女孩。

我現在正將長笛盒背在肩上,泫然欲泣地踩著沉重腳步走在商店街的拱廊中。這陣子,我結束管樂社的練習後,每周到長笛教室上三次課。秉持著對枯燥的練習不厭煩、不妥協的信條,我今天也度過被長笛老師到處挑毛病的一天。

我滿心沮喪。

我所屬的管樂社有十個成員。光是有「就算人數少也不會輸給其他學校的大規模管樂社」的熱情,還是有無論如何都做不到的事,聲部練習就是其中之一。社員不足是煩惱之源,以前的學長姐一直為此所苦。

這狀況從我們這一屆開始出現改變。人數稀少這點沒變,但指導老師換人了。

草壁信二郎老師,二十六歲。他在學生時代曾在東京國際音樂比賽的指揮部門得到第二名,眾人期待他能成為舉世聞名的指揮。我不知道他不惜捨棄這種亮眼經歷,到普通高中任職的理由,但惟有一件事我很清楚,他是我們管樂社的溫柔指導老師。

草壁老師在以前待過的樂團成員間有深厚人望,他運用這些人脈積極接觸校外,為我們創造出跟各種團體或學校聯合演奏的機會。

平日基礎練習,而星期六共同練習的循環就此底定。星期日基本上放假,但自主到學校練習的社員很多。教務主任甚至感嘆,一個指導老師竟能造成這麼大的改變。不過這句話有點不對,因為我們還在改變的途中。我們須仔細聆聽像草壁老師這樣的指導者提醒,成長到精淮實踐老師所言的水淮才行。

有機會參加與普門館常客的共同練習時,這種感受特別深刻。社員人數、各聲部配合無間的演奏、拍點的掌握、管樂的整體能力、合奏……我們無論哪一點都和別人有明顯差距,大家在回家路上總會變得寡言。

這時,成島這個具全國大賽水淮的雙簧管演奏者,在去年底加入我們管樂社。她國中時代曾以二十三人的陣容在普門館出賽,以小博大得到銀牌,擁有出眾實力。

她的入社帶給我們勇氣,決定將期待已久的雙簧管加入編製中,更嘗試有正式演出形式的合奏。樂曲則由草壁老師改編,幫我們寫成由少人數演奏的樂譜。

我斜眼望著鼓足幹勁的眾人,獨自陷入複雜的心境。我從高中才開始學長笛,會不會扯大家的後腿?這讓我不安。或許有人覺得我太晚才想到這問題,但我不希望因為我一個人而讓成島失望。

所以,我想拜託草壁老師幫我上密集的個人課程,連我自己都覺得這是好主意。草壁老師曾是優秀到接獲來自國外留學邀請的指揮,再加上相當熟悉樂器知識與吹奏方式,節奏感和音感也出色得讓成島頻頻點頭,他肯定馬上解決我的問題!

……我招了,我有一點點不良居心。

兩人在放學後的校舍獨處。草壁老師彈鋼琴伴奏,精神可嘉的我則吹著長笛努力跟上。這不是很可能成為情人節事件的伏筆嗎?當成我努力至今的獎賞並不過分吧?

我這微小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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