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叫小春吧。
(這什麼鬼名字啊?聽起來好遜,一點都不像我!)
好久沒做這個夢了,一定是前幾天聽了瀰瀰子和她恩人的故事害的。小春正在心中暗罵那個說話不留情面的女河童……
(……不,應該是他害的。)
六張榻楊米大的起居室里,卻刻意睡在四張榻榻米外的男子,不論人類妖怪,他見了就煩。小春發現,這男子以前入睡都安靜無聲,這幾天卻不時發出呻吟。身體不舒服嗎?走近一看,也沒有異狀。今晚也是如此,小春鬆了口氣,隨即又有些不快。看到人類脆弱的樣子應該開心才是,最近反倒擔心起人類來了。
(啊——可惡!)
小春重重倒在被子上。這被子是喜藏家後頭巷子里長屋主人借給他的,那人叫綾子,也是小春掉下來那晚,探詢喜藏的女子。她現在與小春相當熟稔,兩人在九天前初次見面——小春落腳剛過第十天的時候。
喜藏根本不和左鄰右舍打交道,小春也沒機會搭話,但小春曾感覺到有股視線盯著自己,轉頭只見到一個女子身影,不過,還來不及開口問「有什麼事嗎?」人影就慌張逃離。有些莫名其妙,卻也沒追上去問個清楚。那天也是,在兩屋間的小路上,小春又感覺到同樣的視線。反正她不會找我搭話吧?小春自顧自地繼續走,差幾步就到喜藏家時,女子從後方跑來並叫住他。
小春一回頭,發現是個令人精神為之一振的美女,驚訝地愣住了。女子指指喜藏的長屋問,「小弟弟,你家在這裡嗎?」雖然不是自己家,現在也確實借住在此,不知該如何回答,女子臉色突然一沉,開始問東問西,打探小春與喜藏間的關係。小春才剛好不甘願地跑腿回來,心中鬱悶正好一次發作,滔滔不絕道:
「你可不要說出去哦。那傢伙是妖怪,不只外表可怕,內心也很恐怖。不順他的意,就會把我吃掉。光被他瞪一眼,魂都會嚇飛。好恐怖唷。像姐姐你這樣的美女,一對上他的視線,說不定就會被吃得一乾二淨哩,要小心呀。」
小春原本以為,女子聽完這串,不是大笑就是嚇呆,沒想到她喃喃說了句「不出我所料」,就丟下小春,魯莽地走往喜藏家。喜藏人在店裡一臉訝異,女子見了臉色益發鐵青,卻仍下定決心似地放聲說:
「你這個亂抓人的妖怪!就算你再寂寞,也不能幹這種擄人的勾當啊!」
這句話讓喜藏和小春不約而同兩眼發直,後來似乎成了綾子的一生中「最丟臉的一件事」。
後來才知道,兩年前從綾子搬來,就一直很怕喜藏。她帶著敦親睦鄰的禮物上門拜訪時,喜藏只是躲在店裡,愛理不理,更別提收下禮物了。在路上碰到時,雖然會點頭示意,但只要綾子一開口,喜藏二話不說就轉身快步離開。綾子原以為自己被討厭,而心情沮喪,不久就明白自己並非頭一個遭受這種對待,綾子不禁在意起背後的原因。孑然一身的年輕男人,沒有朋友,沒有娛樂,過著深居簡出的生活。本來就好管閑事的綾子,更加在意喜藏的一舉一動。
「那個大少爺惹不得。你要是太關心他,他反倒覺得是困擾哩。」
「喜藏先生嗎?……別說蠢話了!不要理他,對他或對你都比較好!」
附近的長屋住戶都勸她離喜藏遠點,但她不想就此罷手。一次,有個相貌堂堂、曾來訪過的男子,想到喜藏店裡拜訪,綾子卻親眼目賭,喜藏不讓那人進門,把他踢出店外。從那時起,綾子好管閑事的心態,就有些退縮了——喜藏讓她有些害怕。
「前面那個古道具店,代代都是由妖怪經營的唷。」
房東開了個玩笑。可是綾子太過天真,喜藏眼神兇惡又不搭理人,她便信以為真。
這時,喜藏那妖怪家裡,恰巧又冒出一個可愛的孩子。那一晚——小春掉到院子里,綾子並未立刻進門,而是躲在圍牆邊窺探,聽起來小孩和喜藏爭吵了一陣子,到兩人進屋為止,綾子都豎著耳朵偷聽。更偶然聽到了:
「我是問你,你是什麼妖怪——你是化成人形過日子對吧?」
綾子的誤會更加嚴重了。那陣子,在淺草、上野一帶,發生幾起擄拐小孩的案件。對犯人的描述恰好是:
「長得像妖怪一樣,眼神銳利。不,搞不好就是妖怪或天狗。」
專門誘拐可愛小孩的妖怪——這個消息,綾子無法一笑置之。因為身邊就住著一個「妖怪」…
綾子的個性本來就鑽牛角尖,那之後幾天,她都在窺探著喜藏家。豎耳偷聽,卻不斷出現「妖怪」、「閻羅王」等令人坐立難安的字眼。她很想當作一切沒發生過,但說什麼都揮之不去。她心裡焦躁不已,才會一看到小春落單,便再也按捺不住,出聲喊他。小春一番話,讓綾子懷疑「喜藏是不是抓走小春的妖怪」這個念頭,變成鐵一般的現實,才忍不住大喊:「你這個把人抓走的妖怪!」
雖然結果是笑話一樁,綾子似乎不這麼想。每次碰見喜藏,她都會滿面通紅連聲道歉。對於年長的美女不停賠不是,喜藏也似乎覺得很不自在,老是擺出一副「真吃不消」的樣子。小春每次看到,都大笑不止,那無憂無慮的笑容,讓綾子相信喜藏扯的彌天大謊「他是我親戚的小孩」。她似乎也不再緊張,還不時把晚飯分給他們,或是幫小春做做衣服。綾子的老公三年前離世,原本想生孩子也沒指望,孤零零一個人。小春的出現,讓她湧起愛護之心。這件被子也是在談天中偶爾提及,她馬上就跑回家拿了一條幹凈被子,氣喘吁吁地說:
「這是我家的舊被子,很久沒用了,就送給小春吧。」
小春苦笑著道謝,腦中卻不好意思地想著:難得她有心,但自己總有一天會離開,到時這被子可就變成累贅了。所以他決定當這條被子是借來的。
(我回去夜行之後,那個姐姐會流淚吧。)
想起自己光客氣地說「用借的就好」,綾子美麗的臉龐便就泫然欲泣,小春又不禁苦笑。
(等我回去之後……)
但是,回得去嗎?
小春拉起肚子上的被子蓋住頭。他心想,不可能回不去—強迫自己入睡,決不屈服逐漸擴散的不安。
「……什麼玩意!」
一睜開眼,喜藏便一把抓起枕頭,用力往上丟。難得比喜藏早起的小春,坐在被子上抱著膝蓋。
「你真的睡得很沉耶。我想,如果你睜開眼睛就看到一個老太婆,還能平靜不出聲,那就真的令人佩服。」
喜藏的枕頭漂亮擊中老太婆的臉。從天花板垂下的老太婆,鼻子通紅,憤恨地盯著喜藏,邊躲回天花板里。不過喜藏的追擊可沒鬆懈,拿了外頭的竹掃帚,用掃帚柄猛戳天花板。
「你……難道都沒有恐懼害怕這些情緒嗎?」
小春心想,昨晚想太多而沒睡好的自己跟笨蛋一樣,嘆了口氣。
「無聊的男人,嚇你根本不好玩。」
天花板里傳來的沙啞聲話音剛落,地板底下也響起吱嘎聲,大概是意見相同。喜藏拿著掃帚對準從天花板窺視、還沒學乖的天井嘗說:「喂,我要打羅!」不過他出聲的同時,掃帚柄就已揮向天花板,天井嘗閃避不及,還是中了一記。
「……老子要是使出全力,不費吹灰之力就能搞定你!哼!」天井嘗不甘心地說。
「他根本沒學乖,肯定還會再來。」小春笑道。
喜藏沒跟著笑,但嘴角似乎上揚了點。
(唔,和剛開始相比……稍微多了點人性吧。)
才剛這麼想,喜藏又用掃帚柄戳天花板,讓小春馬上打消可笑的想法。喜藏這個男人,根本就不像人類,他比閻羅王還像閻羅王——雖然小春沒見過閻羅王,還是深信不疑。閻羅王會讓人害怕自是理所當然,人類卻不該如此。這種反差讓喜藏更顯得恐怖。綾子先前的誤解,也並非單純是她少根筋的緣故。
(他平常真的就這麼可怕嘛。)
「真是可憐吶。」這話剛出口,完全不知道小春同情的是自己,喜藏跟著說「對啊,快給我從天花板里滾出來,不就結了?」還哼了一聲。
雖然早上大發脾氣,但喜藏中午還是拗不過小春照常的強烈要求,帶他去熊坂。自從小春住下,原本每月光臨兩次的牛肉鍋店,暴增為三次。明治初期,人們每個月頂多光顧牛肉鍋店一次,因此喜藏和小春漸漸成為店裡的老主顧客。
約莫比平常午飯時間晚半個時辰,兩人才啟程去熊坂。正午時分已過,熊坂仍然門庭若市,卻沒有平常那麼熱鬧。這種奇妙氛圍讓兩人都納悶著入席,小春突然又站起身。
「深雪,你怎麼啦?!」
深雪一從店後頭走出來,店裡的客人彷彿看到什麼不該看的東西似的,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