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四章

馬林生吵累生了,也有些餓了。看到窗外天漸漸黯淡下來,才想起飯還沒有吃。

「先吃飯,吃完再接著說。」他離開裡屋,匆匆去廚房備飯。他覺得自己近來氣血損耗,因而下完麵條又為自己和兒子各煎了兩個雞蛋,又切了一盤西沛酒上白糖,連同熱騰騰的麵條端回屋。他很為自己的托驕傲,如此快又如此簡單地為自己搞這麼一頓看上去還過得去的晚飯,美中不足是缺少一點綠色,他不其煩地又折回廚房,拍了兩根黃瓜拌上蒜泥和芝麻醬。「

他滿意地搓著手去裡屋喊兒子:「少爺,出來吃飯了。」

兒子坐在凌亂、狼藉的床上低著頭一聲不響,昏暗中他的身姿、面目都很模閣,似乎仍掛著一臉冷笑。「

「怎麼,飯都不想吃了?都伺候上桌了,還讓我喂你?」馬林生提高嗓門,伸手一拉燈繩,把燈打開。

屋裡的一切瞬間變得清晰,顏聲紛呈同時又格外醜陋、刺眼猶如粉壁上的彈孔觸目驚心——兒子眼淚汪汪地視著被踐踏散澆一地的心愛物品。

「回頭我幫你收拾——先吃飯。」馬林生說。

「不,」兒子冷冷地掃他一眼,「你要餓你吃吧,我不吃了。」

「飯都不吃?都做好了……」

「說不吃就不吃——你別煩我了!」

「愛吃不吃,真他媽不識好歹。」馬林生憤憤地甩手離開。

他自己坐到飯桌前,拿起筷子開始大口吃。他小心地菜划出一半,自己靠著一邊吃,邊吃還不時朝裡屋喊:

「再不吃麵條可就坨了呵!再不吃我可就全吃了!」

他把自己的那一半又撥了點歸給兒子那部分。

「真香呵,真好吃,真傻,生氣不吃飯,這是跟誰過不去呀。」他有意把黃瓜嚼得咔咔脆響。

裡屋傳來紙張的聲,兒子在整理被搞亂的本冊信箋。

馬林生越吃越生氣,臉也不禁沉了下來,腮側的咬朋清楚地凸現,一下一下有力的扯動。

他啪地一下摔下筷子,把飯碗一敦,他也吃不下了。「

「你到底吃不吃?」

裡屋仍沒人應聲。

「有本事你一輩子別吃!」

「我就一輩子不吃,給你看看。」兒子手裡握著一堆清理剩下的廢紙團從裡屋出來,扔到牆角簸箕里,經過飯桌旁一眼也沒瞧桌上的飯菜。

「你這是跟誰示威呢?」

「跟我自己。你不是總嫌養我虧了,從今後不吃你的飯了。」

「那你吃誰的飯?誰給你飯吃?」

「沒人給我就活活餓死,餓死不吃……嗟來之食。」

「喝,你還挺有骨氣,吃了我十多年了,這會兒不吃嗟來之食了……」馬林生從兜里摸煙,掏出剛才沒收的兒子的那包煙。抽出一支叼在咀上,另一隻手摸齣兒子的打火機點燃。

那煙顯然放的時間長了,抽起來十分干嗆。「你把吃我的都吐出來。」

「將來我會還你這筆債的,等我能掙錢了。」

「只怕你還不起。」

「只要你能計算出來,不管是美元還是人民幣我就還得起——我做牛做馬也還你!

「你到底要幹什麼!馬林生一激動,被一口煙嗆住,連聲咳嗽。

「只要你不答應我向你提出的那三條,我就不吃飯!」馬銳平靜、堅決地說。

「我看你能堅持多久。」

「那你就等著瞧吧……哼哼。」

「水喝么?」

「你少開玩笑,我是認真的,說到做到。」

「你威脅誰呢?你還少來這個——」馬林生嚷。

馬銳拔腿大搖大擺往裡屋走。

馬林生一躍而起,飛身一把揪住他以拖了回來,把他按坐以桌子旁,「今天你必須吃飯。」

「他使勁把兒子的頭往飯碗捺下去,馬銳雙手撐著桌沿兒,用力挺頸,豎著嘴,雖然采都貼到了已經冰涼的麵條但堅持一口不吃。

馬林生一鬆手,他像根彈簧似的從椅子上彈起來,臉濕漉漉的憋得通紅,一溜煙跑到門後抄起一根長把要帚。

「你要幹什麼?」馬林生喝道:「還想跟我動手嗎?」

馬銳竭力忍著淚水,小小的喉節呢嚕著上下滾動。

馬林生向兒子一步步走過來,「你想動手打你的父親么?」

馬銳把條帚撒手一扔,用腈一下蒙住眼,雙肩一聳一聳地劇烈抽動。

馬林生停在原地,他的眼圈兒也也紅了。

「我希望你還是把飯吃了,有什麼話吃完再說,不能不吃飯!」他聲音嘶啞地說,走到桌前端起碗,「麵條涼了,我去給你回一下鍋。」

「不用。」馬銳放下胳膊,眼睛紅紅帶著濃重的鼻音說,「熱了我也不吃。」

馬林生哐的把碗往桌上猛地擱,大口吸煙,滿臉怒氣,「你不要我給你下……」

「你不用,你也別生這麼大氣。」馬銳走過來對父親說,「你有辦法讓我聽你的話。你不是會打人么?你打我呀?一打在就解決了么?今天我讓你打夠、打飽、打好、我肯定不經你一打。」

馬林生氣得渾身哆嗦,手顫巍巍地揚過來,又軟綿綿地垂落焉。

馬銳器著把臉湊上去,「你打呀,你打呀,你把我往死里打呀。」

馬林生眼淚也撲簌簌掉下來,「我才打過你幾次,你就記了仇——我什麼時候真打過你?」

「對,哪回都是我把您逼急了——哪次都是我不對,我找打?」

「我不跟你說了,你走吧。」馬林生踉嗆地扶著桌子往一邊挪,「我不是你親爸爸,是你的冤家仇人,是成心想方設法要置你於死地,你快逃了我這兒吧。」

「我也沒那麼說呀。」兒子淚流滿面。

「你就是這意思!」

馬林生獨自坐在深夜顧客寥寥的小酒飯里喝酒,門外馬路不時駛過載重貨車,車輪顛簸的隆響和馬達轟鳴震動著擺在柳木桌上的玻璃酒杯和一盤花生豆。通過敞開的門,可以看到近處和遠處更高聳的樓廈黑色的身影,一些霓虹燈在大廈的頂部孤零零地閃爍,字跡模糊。

門外停著一輛平板車、兩輛摩托和幾輛自行車,車輪的鍍鉻瓦圈在酒館櫥窗泄出的燈光下閃閃發亮。

馬林生端起拇指大的酒杯又將大半杯清亮得如同銀子的燒酒一飲而盡。

這酒已不像剛入口時那麼灼燙、辛辣了,變得綿軟、光滑,香氣馥郁。酒流下腸壁猶如雨滲旱地,所之處滋潤有聲,青苗芳草舒莖張葉如夢方醒充滿生機嘴裡兀自可以品咂草苗穗飽滿多漿的無窮甘亂和腥。馬林生愈喝愈覺得神清目朗,愈喝愈覺得通體剔透,愈喝愈清澈,愈喝愈晶瑩,有如月光照空潭漸至忘情漸至於我……

時光在他的腦海中徐徐倒流,一個個久湮滅的往日情景,如同死氣枕藉的戰場上的倖存者,在寥廊蒼涼的天地間默默地爬起來神情黯淡地站立在他們倒下的地方……「

那時他還很健壯,妻子也風韻猶存,他們還在一起生活。

那時他們的矛盾已經白熱化,每天不是互不理睬就是互相辱罵,除非互不理睬否則便是吵罵。他們甚至不能互相辱罵,他們甚至不互相對視一眼,一旦目光相遇臉上表情便迅速變化,由反感至輕蔑至惱恨至深深的憎惡最後終於睚眥欲裂。妻子給他留下的,永遠是一副生氣的模樣。她最後的一點光鮮之色在都在日復一日的爭吵中迅速凋謝殆盡。由於總是處於激憤和不屑中,她鼻翼兩側深深刻下了兩道永久情的虎鬚般的皺紋,這使她的臉衰老又殘忍,甚至連笑都帶著刻毒——他大概也是段時間步入中年的。他想不起那時馬銳的神態,不管如何努力回想,那充滿惡氣氛的場景中似乎永遠沒有兒子的身影,只有他和妻子兩個瘋狂的人在互相嚙咬。兒子一定是躲在了他們看不到的地方諸如門後屋外,他會因無法忍受又不得不忍受而飲泣么?由於兒子的不在場他無從揣摩的感受。他會記住當時他所聽到的一切么?也許他在他們視野之外的某個隱蔽的角度自始至終都在目睹……

那時他堪稱風華正茂,自我感覺想當好,妻子也正是成熟動人、注重修飾的年齡,他們倆常常被鄰居街坊稱讚為天造地設的一對兒。那時他們還算和睦,雖有小齟齬但都適可而止,尤其是當著外人,他們都小心翼翼地注意給對方留面子。那時他們偶有爭吵也都是彬彬有禮地講理並非指責,即使一方過於嘮叨或小題大作,另一方也能毫不彆扭地容忍、接受。那時馬銳還很小,剛剛帶上紅領巾、母親在修飾自己的同時也總把他打扮得乾乾淨淨。那時他們三個人是一個整體,同行同止,無論吃飯、聊天、看電視,總是聚集在同一個場景,即使某人臨時出畫,聲音也總是傳過來,繼續參與著在場的其餘二人的共同話題。妻子的神態相當平和,就是在抱怨某事也紋絲不改如她光滑無皺的臉,而且她愈是對某事格外滿神精語調愈是委婉甚而至於在平和之上更加入一點體貼,一絲微笑,一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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