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二章

那天夜裡,父子倆的吵鬧持續到半夜,激烈的說話聲低一陣兒高一陣兒盪在小院里,甚至傳到了寂靜無人的衚衕外,終於驚動了鄰居。

父子倆都顯得既傷心又委屈,邊哭邊可著嗓門曆數自己的苦心和對方的種種不是,一個大淚人兒一個淚人兒各自拿著手巾不住地擦眼睛。

馬林生幾乎是從馬銳落草時開始回顧,他如何給他餵奶、洗尿布,整夜不睡抱著他走來走去哄他。他發高燒出麻疹時他是如何心急如林深夜抱著他去醫院看急診,由於休息不夠身心數目瘁第二天上班照上竟一頭昏倒在十字街頭。這些年他又當爹又當媽犧牲了自己的全部愛好的業餘生活,像個長工似地為他辛苦勞累,逼著自己學會了做洗衣縫補等全套娘們兒活計。特別是如今這一段時間以來,他主動放棄了自己的特權和地位,降低了身份,真正把他當作夥伴、朋友而不是一個無知的小孩來對待——這一切都是為什麼?他質問:

「都是為了關」

然後又自己給予回答:「不正為了讓你就活得更幸福,更無憂無慮?」

轉而既是問兒子又是問自已:「我為做了這麼許多換來的又是什麼?」

隨即泣不成聲,傷心得無以復加,任夏氏夫婦百般勸慰,仍泣噎不止。他滿腔悲憤地大聲詰問:

「你還要我怎麼樣?我還要怎麼做才能使你滿意?莫非定要看到我肝腦塗地變成你的兒管你叫爸爸你才罷手?」

哀莫大過於苦心孤詣不被善良,一腔企齒終成泡影。

「你說我這麼做是想圖什麼嗎?」他拉著夏氏夫婦的手流著淚說,「你們也是做父母的,你們應該懂得我。我是想給自個製造個新派的好名聲么?我不就是為了讓他,我的兒子不要像我這樣——篚之後不要成為我這樣的人,如此度過一生!」

馬林生看著兒輕輕說:

「我氫心窩子都掏給你了,可你還在笑……你太年輕了,這一切你得來太容易了,你根本不知道一點沒有時的滋味……也難怪,你怎麼會在乎呢?」

馬銳開始一直在哭,後來看到夏青來了,便止住了淚,換了一臉冷笑。

當父親曆數他為他所做的一切以他的忘恩負義時,他初還為自己辯解:我知道你為我作了許多犧牲吃了許多苦頭,我都記著呢並沒有忘也明白你做這一切是為我好。怎麼會記呢誰能忘得了父母的恩惠?

父親的眼淚甚至幾次打動他,使他負疚。

後來,這種曆數變成一種無休止的嘮叨,變成一種反覆強調的丑表功,一種意在使對方從道義上感到理虧從而突出自己高尚的肆無忌憚的自我表白和自我誇耀,馬銳不再僅僅為自己辯解了。

他指出父親為他所做的一切再多也不能稱之為行俠仗義或無私奉獻。這一切他份內的事,應該做的任何嬰兒都不是自己要求出生的!因而撫養孩子使他們健康成長乃是父親的天職——否則那才是禽獸不如呢!同時也是一種刑文有名的罪行。你見哪個工人、農民做了他們的本職工作、盡了他們的本份譬如煉的鋼種了莊稼嚷嚷著要格外得到感謝?解放軍戰士在保衛祖國的戰鬥中英雄犧牲他們要求了什麼?什麼時候開始人們每做一件該做的事都要聽到一聲謝謝?「

「你生我養我不是放長線釣大魚中嗎?」他大聲對父親發問,「不是像資本家到咱們國家來投資老百姓到銀行去存錢或者去保險公司投保想著總有一天能撈本霉不大賺上一票吧?」

「當然不是!你把我想成什麼人?你怎麼能把你父親想成如此可恥……」「我並沒有向你討債,但你也別弄得好像我欠你多少似的。」

「我什麼時候說你欠我了?你自己不要那麼虛弱好不好?

不要對自己尊嚴那麼敏感好不好?你真那麼不自信以為我一天到晚想我就是怎麼擺脫你?你發悲時就顯得高大、正確了?「

馬林生在兒子的連串詰問下萎縮地低下頭,「我知道,你從心裡,從來瞧不你這個爸爸的。」

「你從來就不能正確認識自己!」馬銳高聲嚷。

淚水從兒子雙眼再次湧出。父親的委鎖、自卑如同他的蠻橫、狂暴同令他厭惡。不管怎麼說,瞧不起自己的父親只能使兒子內心更痛苦,尤其是這一念頭由於父親的所為愈發使打消它成為不可能。

馬林生完全被兒子怒視他時的猙獰嘴臉驚呆了。他沒想到兒子竟會對他說出這麼一番大人都很難說出的駭人聽聞的話,講出這麼一痛他當孩子時聞所本聞連想都不敢去想的道理。

這是那麼冷酷,毫不留情地將他所做的一切可以你之為功、功德的東西一筆抹煞。正是這道理中所包含的那些雖然冷酷但接近事物本質的東西令他驚懼不已。

看來他不是第一天想這些事了,他的的確確在成長,以令人瞠目的速度在成長,就像一隻虎崽子已開始向人齜出新長出來的獠牙了。

馬林生震驚得已無心再哭。

「你怎麼可在這樣對待我?怎麼可以這樣對待你的父親?

這是生你、養你的父親呵!「馬林生嚷。

「嘎——」馬銳牙疼似地抽了抽嘴角,半邊臉痙攣地抖了一下,轉身進了里。「全白說了。」

「——他怎麼可以這樣對待我?」馬林生如痴如呆地扭臉問夏經平夫婦。

他臉上流露出的一個父親的喪子般的悲哀與絕望,令所有為人父親者為之黯然神傷。

夏青亦不忍再睹。她似乎也為馬銳的行為感到羞愧,似乎不肖的是他們體,她紅著臉抽身逃也似地離開了馬家。

「兒子就是狼,這你應該明白,長大了必要踹窩。」夏經平不知如何安慰才是,脫口一句民諺。

「他從前不是這樣,他從前是個懂事的孩子……」馬林生兀自喃喃自語,盲人似的摸索著在桌邊坐下。他的心像偶到侵襲的五殼緊緊失在一起,似乎都不流動了。

「他怎麼會變成這樣?什麼時候開始變的?他的樣子真可怕,我都認不出他了……」

「誰造成的呢?」夏太太在邊冷笑著問。

「是呵,誰造成的?」馬林生一臉茫然。

「你自己!」

夏經平忙拽了下妻子的衣角,夏太太一巴掌打開他捭。

「都鬧到這份兒上了,還不肯說實話么!」夏太太氣乎乎地沖馬林生說,「現在知道什麼叫種瓜得瓜種豆得豆了吧?你前一陣兒不是挺得意的嗎?讓我們大家都向你看齊,都跟你一樣和孩子數目朋友論哥們兒。」

「難道我錯了么?」

「你錯沒錯咱們看事實。你先不把自己當爸爸,孩子怎麼能尊重你?孩子畢竟是孩子,懂得什麼好歹?平時一天三頓地給他講道理他還備不住要出點事,這回可好,大撒把沒人管了,那他還不上房揭瓦?亂子出在孩子身上,根源可在你那兒。

「該怎麼說怎麼說,」夏經平開口,「林生,你跟孩子玩的那一套真是有些造次、欠考慮了。」

「你是一時痛快了,氣象萬千了,鬧得我們孩子也不服管了。我一說她,她就回嘴:」你人家馬銳的爸爸。凈拿你來壓我們,搞得我們兩口子暴君似的。我早對你有意見了。這麼不行。一家之內要沒個共同,不分尊卑長幼,那還不亂了套?

怎麼樣以你現在也嘗到苦頭了吧?孩子真跟你沒大沒小的拿你當他的小朋友一樣對待你了耽誤到不舒服了吧?你這叫咎由自取——話說回來,你們到底為什麼吵得這麼厲害我還沒鬧清呢?「

「是呵,到底為什麼呀這麼你死活的?」夏經平也問。

馬林生聞言一愣。他也一時想不起是為什麼了,光顧使勁哭使勁吵使勁生氣了。片刻之後倒是想起來了,可一旦想起又發現這起因實在微不足道,實在有些無聊,事情小得都不好意思向外人道明。

「事兒倒不大。」他吭哧吭哧吞吞吐吐地對那兩口子說:

「其實要說都不算個事兒。」

「由微見著。」夏太太語重心長地說,「小洞不補,大洞吃苦。孩子的事股小事,一舉一動都對他將來品德的形成有影響。苗頭不對就要及時教育,防患於未然。你們馬銳我看也快成小流氓了。」

「呃,不不不,這話可說重了,他還不至於。」

「瞧他對你說話那態度,我看不是也差不多了,往那兒努力。跟父母說話就跟對敵人似的。這要是我兒子,我打死他都不心疼。要這樣不孝的兒子有什麼用?你乜是,光知道哭,你的手呢!長手幹什麼的?就不會舉起來狠狠扇他還是個大男人呢?」

「不不,這不能怨他,他本質上還是個孩子,一定是受了什麼人的壞影響,看了什麼壞書,受了壞人的教唆。」

「可憐天下父母心,他那麼氣你,你還替他辯護——那更不能看著他沉下去了!」

「是的,我一定要追查。」馬林生神色凝重,一種使命感和責任感油然而起,他神聖地說,「我這一段光關心他的生活,對他思想有所松。其實我還很不了解他,不知道他每天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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