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章

馬林生脫得赤條條的搖搖擺擺穿堂而過,右眼角上那塊顯眼的青淤使他看上去帶有幾分膘悍。

一大池熱水冒著縷縷蒸汽在水面上形成一團團令人窒息的熱霧,四周正在噴洒熱水的蓮蓬頭也大量釋放著熱蒸汽,使整個浴池間霧氣繚繞,人體綽約。

馬林生下到滾湯的池水裡浸泡,水還算乾淨,透明度良好,只是不那麼輕柔若無了,看上去摸上去都有些沉甸甸的質感,像匹好緞子。

馬銳在馬林生頭側踩下了一隻赤裸的腳丫,接著他像條魚似的哧溜一下整個身子滑入熱水,怕冷似地抱著雙肩湯得齜牙咧嘴。他的細手腕上套著鬆緊帶系著的衣樞鑰匙,銀色的金屬光澤在霧蒙蒙的水面閃爍。

他的入水帶來了水面的一陣搖晃蕩動,水波紋向四處漾開。

水面上還散落著幾蒼老的頭顱,大家伸著脖子把頭露出水面,互相瞟來瞟去,就像一群剛從不同方向游來在同一個池塘露出的水獺在表示驚詫。

「下個星期天,我們學校組織去八大處游山,允許帶家長,你去么?」

「不去!」

「他們讓我叫你今晚一起去玩牌呢。」

「告訴他們,我沒空。」馬林生心中冷笑不止,對兒子施展的拙劣的籠絡手段極為蔑視,把老子當成什麼啦?

他輕輕地用兩肘撐住瓷磚台階,讓身子在水中浮起來,兩條腿飄蕩著,體毛像一叢水草來回倒伏,他感到一種隨波逐流、不計歸處的庸倦和輕鬆。

「你是不是生我氣了?」馬銳賠著小心問。

他置之不理,繼續把輿輕浮的雙腿像魚尾巴那樣甩來甩去,製造波瀾,玩得十分開心。

「是不是嘛?」馬銳說,「是就承認。」

「沒有!」馬林生身子驀地一沉,轉臉白了一眼兒子,坐直了些,「我生什麼氣呀?我哪敢生氣呀?我生氣又算什麼大不了的事,你還在乎?」

「還說沒有,這些話不就證明有。」馬銳抿嘴微笑,「咱坐過來說話行么?這水太熱,我有點受不了啦。」

「我覺得正好,你要起來你起來。」馬林生仍像個貪圖舒服的白熊泡在水裡。

「我覺得你最近有點鬱鬱寡歡。」

「還鬱鬱寡歡——少跟我臭拽你會的那幾個詞!」馬林生十分不屑地說。「留神一下用光了。」

馬銳並不介意父親的態度,父親的賭氣和使小性兒倒使他覺得可愛,他笑著說:

「我覺得我用得挺是地方,就該用在這兒。」

「嘁——」馬林生嗤之以鼻。

「你不覺得你這一段生活里少了點什麼?」

「幹嗎呀?找我談話吶?您這是代表組織呵還是代表個人?」

「不行么?我個人不能找你談話么?」

「可以,談吧。馬林生嚯啷破水而出,坐在台階上腰以不仍浸在水裡,」沒錯,我生活是少了不少東西,少的是什麼我也知道。「

「你覺得你少的是什麼?」馬銳也隨即出水,坐在父親身邊。他們倆就像同一式樣不同瑾的兩隻鞋排列著,兒子比父親整整小一號。

「我現在不說,到適當時機我會說。」

「你最近為什麼晚上不在寫字檯前……思考了?」

「幹嗎?問這個幹嗎?」

「是因為那次我說了您,不好意思了?」

「我怕你說幹嗎!嘁!我自己的生活當然我自己安排,我想幹什麼不幹什麼……你管不著!」

「我不是管您,您怎麼不明白我這意思?這麼說吧,您不覺得您缺乏自己的個人生活——我這麼說是不是有點不好懂?我也不知道我說明白了沒有。」

「我怎麼沒有個人生活?我每天上班下班、吃飯睡覺,那是幹嗎呢?那不是在生活難道是遊魂?」

「我指的是下班後,唉——看來你真是沒聽懂。」

「我怎麼沒懂?我完全懂了,你是嫌我老跟你們這樣小孩一起玩,丟你的人了。」

「你不覺得大人應該有和小孩完全不同的、更高雅的興趣,應該更多地和其他大人消磨時光……」

「我怎麼不高雅了?我不過是想多體驗體驗童心……好,既然你不樂意,我今後也再不會找你們玩了。你以為我當真沒其他事好乾!」

「你為什麼不找一個呢?」馬銳冷丁問。

「什麼?」馬林生一時沒反應過來。

「你不是等著想跟我媽復婚吧?」

馬林生明白了,臉頓時緋紅,不過也看不出來,他的身上臉上早被熱水熱氣蒸熏得像只剝了皮的兔子,又紅又嫩。

「你管得也太寬了吧?」

「不是的,老馬,我們都是大人了,有些事情也可以談談了,我問你點什麼你可千萬別覺得我是成心逗你……你離婚這麼久了……真能一了百了啦?」

「你別豬鼻子里插蔥——裝象了。」

「老馬,不要這麼無禮嘛,我是在很嚴肅地和你探討這個問題。你是不是有什麼難言之隱?」

「見你的鬼!」

「真的真的,是找不著呢還是不願意找?你這麼下去,很容易讓人覺得不正常,我們同學就老問我:」你爸一個人怎麼過來的?「

「用你們管我怎麼過來的!你們這幫孩子平時都聊些什麼?凈些什麼烏七八糟的想法。」

「大家都挺關心你的,覺得你有點怪,於是就分析你來著。」

「我警告你,馬銳!」馬林生氣憤地說,「我不許你拿我去和你那幫狐朋狗友瞎議論。」

「沒議論,就是有點奇怪。」馬銳笑著說,「覺得你是不是有困難,我們是不是能幫你。我們一個同學的媽也是離婚的,人我也見過,長得還挺有味兒,我們那同學也覺得你還行……」

「這種事是不能在澡塘議論的你懂不懂?」馬林生又把全身浸入水中,「你他媽少給我亂當紅娘,扯皮條你歲數還小點。」

「你別不好意思,真的老馬,別太封建,何苦嘴上硬撐著放任身心倍受摧殘?」

「根本就不是這麼回事!」

「你就承認了吧,老馬,我不給你傳去。你這歲數,這情況,為這苦惱還不是要多正當有多正當。」

「你再嚷嚷,我淹死你。」馬林生虛聲恫嚇,四下看了眼其他泡澡的人,好吧,既然你這麼關心我,這麼坦誠,那我也跟你開誠布公地交交心,我為什麼苦惱?我到底要什麼人?「

「你缺的就是個愛人……有沒有媽我倒無所謂。」

「聽著,別打斷我!自作聰明!你沒覺得最近一個時期以來……」

「不行,我燙得實在受不了,我得出池子了。」馬銳說著站起來,身上流淌著水澆到馬林生頭上。

「你等我說完。」馬林生抓他。

「我不走,我在池邊坐著。」馬銳用毛巾蘸水洗了洗池沿兒,光屁股坐下,低頭對池裡的爸爸說,「你說吧,最近一個時期以來……怎麼啦?」

馬林生覺得這麼仰頭和兒子說話非常吃力,姿勢也彆扭,於是蹲著在水裡沉重地淌了幾步,轉身面對高高坐在池沿兒上全身裸體的兒子,虛飄在水裡說:

「你不覺得最近一個時期以來我在家裡的地位明顯下降了么?」

「沒有呵。」兒子聞言有些吃驚,「您怎麼會這麼想?」

「我當然有理由這麼想。」

「是我不夠尊敬您,傷了您的面子?沒有沒有,不管怎麼說,我心裡始終還是把你當爸爸……」

「哼,我有時候覺得自己列像個孫子……」馬林生說到這兒,忽然一陣辛酸,眼圈都紅了,他掬起一捧滾水澆到自己臉上,甩甩水珠,濕淋淋的望著兒子。

「我對你怎麼樣?你心裡有數,大家看得明白,你應該說句公平話。」

「那是那是,您對我那真是沒的說——最近以來。」

「不是我聳人聽聞,可天下都找不出第二個做爸爸的像我這麼對你的,這麼柔順,啊,都有點涎著臉——為了博得了你的歡心,我也真是什麼都幹了。」

無數的委屈湧上心頭,種種的不如意化為一腔悲涼,馬林生難過得別過臉,咬著下唇,竭力想把滿眶淚水忍回去,他發現淚水越聚越多實在控制不了,便站起來嘩嘩淌著水從大池子的另一端上岸了。

他站在噴瀉的蓮蓬頭下面低頭任水沖刷,兒子面帶憂傷和同情從池邊繞過來,站到父親旁邊的一個蓮蓬頭下低頭沖著,不時偏臉看父親,表示他仍在傾聽。

馬林生抬起頭猶如立於傾盆大雨中,頭髮濕淋淋地貼在腦門上,眼睛被水打得睜不開,鼻尖的水呈線流進嘴裡,大張的嘴既要呼吸又要不停地往外吐水,那樣子格外可憐。

「我也不知道我還該幹什麼,怎麼干好。我就這麼大能耐,只能做到這份兒上了,你要還不滿意……」

他的聲音在嘩嘩的水顯得嘶啞,哽咽不止。

老實說,馬銳到現在也不明白他怎麼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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