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八章

推土要開足馬力向前衝去,「轟隆」一聲,唐家小院的院牆坍塌了一段,碎磚堆了個斜坡,灰塵瀰漫。

元豹媽衝到總指揮跟前喊:「那不是有門嗎?拆牆幹嗎?」

「老太太。」總指揮耐心地解釋說。「我們有我們的工作方法。您見有哪個考古工程是由門進的?都得又挖又刨。」沒門你挖,有門你還挖個屁!「

「十分抱歉,我無權違反操作程序,工人們也更習慣這種工作方法。」推土機徹底推倒了院牆,開進院,向房子衝去。「轟隆」一聲房子也被撞開了個大日子,坍塌的牆壁掩埋了室內的傢具會物。電線著了火,一條火舌在瓦礫堆里流竄,不時響起電器爆炸聲,閃出團團火光。

「你們這是毀我呀!」老太太頓著腳哭叫。「日本人當年也沒扒我的房。」

「劉司令,」總指揮板著臉招呼劉順明,請把這老太太帶離現場,她鬧得我心情很不愉快。「

「我跟你們這些王八蛋拼了,不就是一死么。」

「走吧,老太太。」劉順明對元豹媽說。「您怎麼就不明戲呀?這叫『做舊,這舊貨比那新的還賣錢。」

「這道理我死活明白不過來。」

「想呵,新你能新過洋人么?咱中國在世界人眼裡還有點份量不就是因為咱趁舊貨。」

「走嗎,媽。」無鳳兵豐鋪蓋卷也過來勸她馬。「我哥樁走時不是留下話了:堅強點!」

「家也抄了,人也沒了,是死是活我不知道。我這—輩子白忙了。」老太太簌然淚下。

「又不是咱—家遭難,咱難,組織更難,共度難關吧。」

「帶她們去去安置點。」劉順明濕潤著眼睛,對一個手下人揮揮手。一隊工人手拿鐵鍬、掃帚開進現場清理通道。前邊鏟,後邊掃。一隊考古隊員手拿刷子、放大鏡緊隨其後。他們在被夷為平地的唐家宅子的瓦礫堆里翻磚掀瓦,揀出各種瓶瓶罐罐,仔細地掃去上面的塵土油垢,用放大鏡湊近端詳著。

「說好了呵,」劉順明對總指揮說。「老頭子的遺物歸你們,獨生女的東西歸我們。」無鳳攙著她媽,一步一回頭地含淚離去。她們在衚衕口遇見李大媽、黑子娘兒倆,他們也背著大小包袱滿臉悲苦地往外走。李大媽一見元豹媽就哭開了:「你們倒還算毀家擒王,我們招誰惹誰了?」「你們這是奔哪兒?」元鳳哽咽著問黑子。「安置點不出衚衕呀。」「逃荒去。」黑子悲憤地說。「我們不去那集中營。」

「你們的北兄們呢?」元豹媽問黑子。「平時欺行霸市的,真有了事倒不見了。」「都叫劉司令的人給繳了械。」黑子垂頭說。「一部份進了戰俘營。一部份當了偽軍。」

「這劉司令到底是哪司令?」元豹媽問。「是咱政府的司令嗎?」「誰敢問吶。」黑子說。「我是一見穿制服的就暈。」

「他大伯有消息了嗎?」李大媽問元豹媽。「怎麼沒見和大侄子一起遊街?」「許是不至於給斃了,好歹是落在自己人手裡。」

「你當時是抱著什麼動機參加義和團的?」

「我本意沒想參加義和團,想到綠營當兵來著。我媽是醇王爺的奶奶,我曾去找他『賞碗飯吃』。他勸我回鄉安心務農,說越是王爺喜歡的人越不能特殊,得給其他人做個榜樣,這樣王爺在朝里在皇上跟前在其他王爺跟前說話腰桿也硬。後來開始鬧義和團,鄉下呆不住了,我又去找王爺、要求參軍。王爺聽了我介紹完鄉下的情況,沉思片刻對我說,『你能不能寫個報告,我給皇上遞上去,鄉下的情況這麼嚴重,皇上還一點不知道呢。』我說王爺的吩咐小的自然從命。王爺教我怎麼寫,然後讓我按上手印,叮囑我不要告訴別人這事他知道。我知道王爺也有難處,大清這麼困難,王爺要再倒了就再沒人支撐了,就說事我全擔著,要殺要剮我一人領不能連累王爺。接下來王爺又語重心長地對我說,他反覆考慮過了,我留在朝外比在朝內強,義和團里有我很多哥們兒,我以在野之身更利於團結他們為大清效力,引導他們把運動方向扭到到『扶消滅洋』上來。」「合著『扶清滅洋』的口號是你提出來的!」

「不假,我唐某隻知效忠國家,當時只知有曹,不知有漢。要抗戰么,就得官民一體,上下擰成一股繩。……」

「就憑這條,定你個叛徒、內奸有富裕。」

白度和元豹雙手拿掌站在樓口伸著臉瞪著眼,讓一個穿皂袍的小和尚手執毛筆,飽蘸紅漆在他們眉心、鼻尖點上兩個大紅痣。然後,二人加入一步一磕頭,站起跪下走走停停的朝拜隊伍向香煙繚繞的大雄發殿移動。

鐘聲洪亮梆子清脆,一尊半球滿腦袋捲毛垂著兩隻大耳朵臉蛋豐滿的佛爺合跟含笑躺在鋪滿鮮花的蓮花寶座上。身後左右站滿老少和尚歌唱家一般抱著手搖頭晃腦地哼唱著抑揚頓挫的經文。朝拜隊伍里的男女老少誠惶誠恐地依次匍伏在佛爺腳下,叩頭如搗蒜,站起來繞著蓮花寶座瞻仰一圈,捂著鼻子流著淚,含悲忍痛淚汪汪地依依不捨而去。有站住的,立刻被旁邊的和尚拽走,以免影響後面能耐的人。

出口處還站著一排哭哭啼啼的尼姑,每人手裡拿著一人痰盂,人們走過她們身邊時都要和她們握握手,往痰盂里扔幾個叮噹在響的硬幣,說些安慰的話。有些感情衝動的女人還和她們擁抱,哭作一團。

白度和元豹走進大殿,恭恭敬敬向卧佛鞠躬,跪下叩頭三下。然後站起來走到卧佛面前深情地凝視。他們沒象其他人一樣繞場一周就出去了,而是掏出數捆硬幣掰開雨點般倒進芝花寶座下的一大號痰盂中,痰盂發出悅耳的聲音,蓮花寶座上的鮮花叢中突然跳出幾隻金制小鳥喊喊喳喳地叫,東看西看。大殿蹬時肅靜了,所有人都不動不哭不唱了。—陣管風琴的轟鳴響起,莊嚴肅穆氣氛中只見佛緩緩坐起,緩緩轉向白度和元豹,蓮花寶座也在同步轉動。

「你們好。」大佛服珠忽閃忽閃,嘴一張一合,發出金屬般的聲音。「你們是要下棋還是打乒乓球?」

白度急忙跪下:「萬能的主呵,我們既不是要下棋也不是要打球。我們只願得到您的關懷和恩賜,感謝您踢給我們糧食使我們免受饑饉,感謝您賜給我們衣服,使我們遮羞溫暖……」「我的孩子,不要說這些感激的話。你的主不吃馬屁。你的主知道,人的頌揚越熱烈,對你的主的要求就越貪婪。」

「聖明的主呵,既然您洞察—切,那我就簡短直說了。」

白度把元豹推向前去。

「請看你面前的這個人呵,告訴他他從哪兒來到哪兒去。洗凈他蒙污積垢的靈魂,還我一顆埒子之心。」

「你來於塵土也將歸於塵土,你的肉體必將經歷苦難而你的靈魂未必得救。

把你的牛羊舍我。我必使你快樂。不要說謊不要扒女澡棠,當你接受不義之財時你也就領到地獄的出入證。當你把最後一口窩頭給了比你還餓的人你也就在天堂的銀存進了一筆美元。愛你的仇人當他打你的左屁股時把你的右屁股也給你。講文明禮貌守紀律,上車讓座過馬路走人行道紅燈停綠燈行公買公賣不象群眾一針一線一切繳獲要歸公敢於同壞人壞事作鬥爭……「

「主呵,我怎麼越聽越熟悉。」

「我的孩子,主說話也得有點套話……形勢大好,不是小好……時間過的真快呵,又是一年過去了……。」

「主榀,沒啥說的就到這兒吧。」

「我的孩子,主也得講加入道德,你交了十分鐘的錢,主就得跟你說上十分鐘,不能缺斤少兩。」

「主呵,既然時間還早,您乾脆給他看看病吧?」

「我的孩子,那就就給你露一手吧。你這孩子胃不好,小時候老感冒,還愛竄稀,一吃生黃瓜就竄稀。」

「萬能的主呵,我這點嗜好怎麼全叫你給瞅出來了。」

「我的孩子,主也不是吃乾飯的。」「哎喲。」大佛的聲音變了,臉雖仍是笑嘻嘻的,嗓音卻露出驚恐。大眼珠子左右轉動,你尋覓狀,最後定在白度身上。「我的孩子,你帶來的這是個什麼人?為何如此怪誕?」

「我的主呵,是什麼使佻驚恐?」

「我的孩子,你自己看看吧,此人身上必有妖魔附體,以後再追究你等不敬之罪。」

我主慈悲,萬望救小人則個,擒伏妖魔。「

「此妖我也沒見過。隔行如隔山,不是一路子。你們可去找張大仙,聽說她靈得很,專事請神驅鬼,很有些神通。」

「威——武——!」四周的和尚一齊喝堂。

一見這陣勢,白度也傻了,手扯著元豹腳不沾地兒地落荒而去。晚上,天色昏黃、白度。孫國仁站在沒開燈的屋裡、瞅著元豹琢磨。昏暗中,元豹面目模糊,站卧行走悄無聲息,窗外街燈透進來,端的有些鬼影倏忽。

「二位,別信那老和尚的。」元豹被二人看得發毛,一個勁兒申辯。「我也是紅旗下長,密罐里泡,始終一貫沐浴著陽光,哪兒來的鬼呀?」「別走近!」

白度伸手制止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