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二十三

那座燈火輝煌的酒家一點點綴滅了。白色計程車從街角拐出來,駛過樹影斑駁的馬路。

人們從酒家懸垂著大紅燈籠的牌坊式門裡湧出像是無數條小魚連水波從一條大魚大張的嘴中吐出。月光皎潔,街上人群熙攘,馬路與潺潺流動飄著一團團浮萍的小河並行,月光下房前屋後的芭蕉鐵樹扇葉搖曳,公園連綿的矮牆象一道凝固的波浪滾向黑夜之中。

汽車拐出林蔭道,駛人一條條樓廈的峽谷間,兩邊的商店櫥窗明晃晃地像一條鏡廓;人群流過絡絡不絕如同五彩續紛的魚遊動在水族館的玻璃環廳內。

明晃晃的街道遠去一條又展現一條,每一個街口都放豺射狀地伸出去無數條明晃晃的街道。黑鴉鴉的人群從四面八方走來又向四面八方散去。商店樹木一排排一行行若明若暗。

從駛過的一條條街的另一端的街口,我看到了曾經路過的一間間酒家商店的招牌霓虹燈,看到了向後退去的高梁馬路和馬路起點聯結的車站廣場上人群和棕櫚樹。

樓群廈林一片片梯次矮下來,舊下來,散落開來;街道巷子一條條黯下來靜下來空空蕩蕩。

計程車在一條昏暗僻靜的街上停下來,路旁有一座灰白色的賓館大樓。我下了計程車拎著皮箱站在路邊看著這幢灰白色的建築,這就是當我們在此使了十三天的那家賓館。在我印象里它很華麗很高大在周圍的建築中鶴立雞群,但再次看到它我發現它並不商很簡陋,名為賓館實際是家低規格的招待所,儘管這條街上幾乎沒有新蓋的大廈,但在清一色的老式樓房中它也並不醒目。想來當年這也是沒什麼錢的人住的地方。

旅館內部也處處顯得破敗簡易,沒有電梯,需要沿著高低不平的水泥樓梯一層層爬上去。一路上我遇到的服務員都面帶菜色穿著骯髒的白上衣,房客也大都是穿著過時的藍灰制服理著分頭拎著黑人造草包面容黝黑的中年男人和穿著化纖西服打著艷俗領帶裝腔作勢的小夥子以及濃施粉黛戴著亮閃閃的假首飾騷首弄姿的輕薄女郎。

我住的房間就是我當年住過的那間,位於八層樓角。房間很大很舊,一應設施電視電話衛生間俱全但都是三流貨。兩面牆上斜對開著窗戶沒有紗窗沒有窗帘框上焊著波紋形護欄,風不受阻礙地在房間里穿流。衛生間的馬桶是壞的,既不能抽水沖洗也沒有墊圈板,沒有手紙沒有浴巾,馬桶底浴盆內白瓷釉上結著一圈圈斑斑黃銹。可以想見曾經存於其中的濁水是怎麼一點點乾涸的。所有水龍頭都流不出水,洗臉池上方的鏡子已經破裂了,人照上去歪臉斜嘴如同丑怪。

夜已經很深了,我相當疲憊,便不洗不脫倒在彈簧鬆弛的床上昏昏睡去:風不停地從我臉上吹過,帶來股股涼意,敞開的兩面窗戶外,夜空繁星點點璀燦琳琅如玻璃盆倒懸。室內關了燈仍被星光透照幽明傢具什物影影綽綽,我就象在野外露宿,雖眠猶醒。

房間里充滿了切切細密的聲響,有樹葉悉卒蟲鳴蛩吟,有馬路上隆隆駛過的載重貨車空曠迴響,有遠遠的腳步聲和低低的人語。穿堂而過的風帶來窗外充滿著草木腥味和柏油路面汽車廢氣的刺鼻味的潮涼夜氣這之中混雜著一股淡談人工煉製的香氣很特出。飄逸含糊的人語中依稀出現幾個熟悉嗓音餘韻縈迴不去。這一切紛雜混和的聲響和交織互滲的氣味中,我嗅出了一個男人熟悉的體味兒,感到一個消逝的身體遺留在這個房間里的殘存熱量,這熱量斷續勾勒出的人體虛形隱約可辨。我看到這個人形在屋裡走動喝水吸煙,當他在沙發上坐下又站起來離去時,沙發革面出現一處淺淺的凹陷……

第十三天

我好象剛剛入睡就響起了電話,鈴聲如一個手指輕輕叩門「嗒嗒嗒」有節奏地響一陣歇一陣。憂傷中我還在想一定是找錯了的電話,此刻一個我認識的人也不會知道我睡在這間房裡。我這麼想著還是拿起了電話,電話深處傳來一個女人的聲音,她在急切地「喂喂」叫:

「聽出我是誰了嗎?」

我似乎說了句什麼,又似乎緘默不語。

「你別不說話,我知道是你。」女聲說,聲音變得哀怨,我就在你下面的街拐角,你能下來一趟嗎?「

「還有什麼可說的?」我說,象是同一個老熟人對話。「我要休息,我很困,我剛上床。」

「你要走。」女聲說,「我站在這兒就能看見你要的車停在旅館門口。」

「那好,我下去。」我說,「你在什麼地方?」

「街拐角。」女聲說,「你一下來就能看見我,我也能看見你。」

我放下電話從床上起來,迷迷糊糊地去衛生間洗臉。衛生間的水龍頭流出了水汨汨地,擰緊龍頭仍有水滴出來。我洗了洗臉沖了馬桶出了房間。

外面天已大亮,街上有車行駛,道邊有人走動。街道建築比我咋晚到時顯得還要陳舊灰暗,行人穿的衣衫也都是早都不時興的式樣非黑即白,個別鮮艷的也都是廉價的舶來的尼龍織物,牛仔褲褲腿肥大隨著行走掃著地面。旅館門前停著一輛濺滿泥點的紅色計程車。這時,我看到許遜、汪若海和喬喬從街對面的一間煙酒店裡走出來,說說笑笑手裡各拿著一盒新買的紙煙,拆開包抽出煙點著,兩個男人都穿著一樣的條紋襯衫和肥大的藍色水兵褲。一輛圓頂的綠白相間的公共汽車駛過擋住他們,公共汽車在街角拐彎後他們都搶著頭往這邊看,視線越過我指向旅館門口。一群穿條紋襯衫的人吵吵嚷嚷地從旅館裡出來,高晉、高洋、夏紅和我都拎著一隻皮箱走到紅色計程車前把皮箱放下,我從條紋襯衫胸前口袋掏出一包煙分給大家抽自己也點上一根。

「回去見了。」我說,「你們打算什麼時候回去?」

「可能很快,也可能就不回去了,」高洋笑著說,「誰知道。

回去我們會給你打電話的。「

「你能混。」我笑說,「這點我不如你,我就等著看你混出個好模樣。」

「賣葯也不錯。」高晉說,「以後是不是我們找你買葯全都可以不花錢?」

「沒問題,你找我買葯我還倒找你錢。」

「噢,馮小剛也來送行了。」高洋讓開身翅頭說。

一個瘦小孱弱同樣穿著條紋襯衫的男人滿臉是笑地擠進人圈和我握了握手說:「幹嗎急著走,大家一起多玩幾天多好。」他的臉在晴天下顯得很生動。

「得走了,再呆著也沒勁了。」我笑著說,「以後有機會再見吧,肯定有機會。」

「高洋他們都有你的地址吧。」

「有,你找著他們就找著我了。」

和馮小剛同來小一號的李江雲站在人圈外朝我微笑,那時我們管她叫劉炎。我還特意從人叢中伸出手和她握了握,笑著說:「認識你是我此行一大收穫,如果以後你和馮小剛掰了,請第一個通知我。」

她只是微笑,沒說什麼。在她身後,從街角慢慢走過來一個姑娘,圓圓扁平的臉上十分光潔粉潤,沒有一點瑕疵,手扶著一隻挎在肩上的銀灰色合成革女包。那是年輕的百姍。她的出現使所有在場的人都微笑不語看著我們。她勉強地笑咧著嘴,那笑比哭還難看,漸漸走到我面前。

「幹嗎呀幹嗎呀?」我厭煩地看著她沖她說,「要哭就痛快掉淚哭,這算是什麼嘴臉?」

「別別,別這樣。」高洋拍拍我。

「不是,我怎麼啦?她打三天前就天天把這副臉沖著我。

我招你惹你不?「我伸著脖子歪頭沖她說,」我還不能回家了?

我電話地址都留給你了,你大活人找我呀。我又不是去台灣這輩子咱們望眼欲穿。我還是在咱神州里一找一個準。「

「得得,你別說了,你還非要再給人說哭了怎麼著?」高晉說,「完了你再哭,淚眼對淚眼兩人哭成一堆兒,讓我們在旁邊心裡臉上都不是滋味。」

眾人轟然大笑。我紅著臉說,「誰呀?誰哭了?」

「你算了吧,你那點起子我們不知道?」高晉笑著,對百姍。「他不是給你留地址了么,留地址就行了,找他去他沒跑,他沒地兒可去。」

「其實他心裡有你。」高洋也說,「別看他裝得挺混蛋的樣兒,我們心裡清楚:他這兩天夜裡沒少趴枕頭上哭,早上起來眼睛跟桃兒似的,人是重感情的人。」

「你他媽別胡扯。」我搡高洋。

大家笑,百姍也笑,含情望我,我膩得把臉扭向一邊:

「我說你們有完沒完?沒完你們在這兒說,我走我的。」

「慢點,」高晉從挎包拿出一架照相機。「我說咱們大夥最後再合個影。」

「不照。」我甩手對高晉說,「你丫什麼毛病,挺一般的人還挺愛照相。屬猴的哪兒都要來一泡留點腥味。」

「照一張照一張。」高晉擺弄著相機退開幾步之遠。「今兒人都在,以後沒機會湊這麼齊了——把許遜他們喊過來,他們在那兒說什麼呢,老不過來。」

夏紅尖著嗓子沖街對過的喬喬他們喊,招手。喬喬聞聲拉拉汪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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