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六

一個穿黑皮大衣的男人站在街對過的郵局門裡,隔著玻璃凝視我,玻璃上印映著著街上的車流人群,他大概以為我看不著他。我拐過一個街口,這個男人的臉又印在一家服裝店的玻璃門上。無論我走進哪條街,那一排排商店的明晃晃的玻璃門窗上總有一房屋中現著這個男人的臉,猶如一張到處張貼的電影海報。現在公安局用的人也全是流氓打扮了。我想,要說時髦,公安局的便衣最趕時髦。我走一家食品店,堵著門口的櫃檯站著,那男人的臉在對面餐館的玻璃窗上顯影、放大、雙眼熠熠放光,隔著馬路投射到我身上,我如同在探照燈的照耀下被人洞悉。我側過身子用後背擋住那目光,小聲地叫:「師傅,師傅。」一個年輕女焦貨員眼睛瞟地走過來,手裡拿著鋼夾子。「要什麼?」「跟您打聽個人喬喬還在這兒不?」「什麼喬喬?」女焦貨員白眼瞧我,扭身走開,「沒這人。」

「您等等您等等,她不叫喬喬,姓喬,叫什麼我忘了,原先也是限糕點的。」「我們這兒就沒姓喬的。」女售貨員遠遠地扔過一句,開始給一個中年人稱「糖耳朵」。再不看我。

我走出食品店,背負那張龐大的無處不在的臉的沉重的視線慢慢往前走。一輛通道式大型公共汽車駛過,暫時斷過了那視線,我疾忙鑽進路邊的藥店。進店我就向櫃檯里微笑,那張紀象般的大臉變成一個穿黑皮大衣的男人匆匆衝過馬路,在一間間商店門道上躊躇。一個女店員迎上來問我買什麼,我說不買什麼,繼續微笑。女店員一側臉看到笑著迎上來的張莉,知趣地走開。

「你怎麼來了?」張莉問。

「來看看你。」

「得了,準是有事,我們這兒各種鞭刃鞭酒全部脫銷。」

「透著中國人民生活水平高了,彷彿腎虛。」穿黑皮大衣的男人向藥店走來,我對張莉說,「到你們後邊談談行嗎?」

「來吧。」張莉向後走去。

我連忙繞進櫃檯,在穿黑皮大衣人進門之前消這在櫃檯的一門帘里。

我在葯丫後面的休息室里坐著,喝著茶,又暖和又愜意。

張莉笑著,悄悄摸了摸我冰涼的手:「你最近幹嘛呢?東奔西跑的。」

「我殺了個人,公安局正逮我呢。」

「瞎說,」張莉笑,「你哪有膽兒殺人。」

「還是我們張莉了解我。」我笑,低頭喝了口茶,「問你件事,你記不記得咱們有前門藥店上班那會兒我每天都幹什麼?」

「怎麼想起問這個?你能幹什麼?每天上班來除了貧還是貧,要不就打電話。」

「怎麼啦?出了什麼事?」

「你別管。你就告我你印象里那時我跟誰來往最多,誰老來藥店找我?」

「找你人多了,那會兒什麼壞蛋不來找你?我怎麼記得誰才來我又不認識他們。」

「是么,可總有最常來的。你會一點印象沒有?那會兒你不是挺盯著我,找我的人老替我打發。」

「誰呀?我怎麼那麼愛管你的閑事?覺得自己怪不錯的。」

「真的真的。」我看四下沒人鬼鬼崇崇地摸了張莉一下,「你肯定有印象。」

「讓人看見。」張莉躲了躲我,四處望望,低頭呆了會兒,抬臉沖我一笑,「我記得那會兒你老給一個女的打電話。」

「誰?叫什麼名字?」

「姓劉哪。」張莉眼睛看向別處,「叫什麼我忘了。你那會兒一天給她打好幾次,一打就聊個沒完,那膩——你怎麼會不記得?別裝了,你是不是還打算重敘舊好?」

「隔這麼多年還醋吶?」

「別碰我,這是在單位,尊重點,誰醋她呀,長得跟河馬似的,我是替你難為情,迷上這麼個東西。」

「你見過她?她來過咱們藥店?」

「你是不是打算再去找她?」

「是!他媽地你管得著嗎!對不起對不起,我沒那意思別生氣,千萬別生氣,你在哪兒見過她?告訴我求求你。」

「你對我總是這樣,用著了甜言蜜語下跪都行,用不著正眼都不瞧一眼。」張莉很傷心,「我早看透你了。」

「沒那意思。」我撫慰她,「我,你不還不知道么,出口傷人那都無意的——自卑。」

「得了,你也不用裝花尾巴狗。」張莉蠻善良地說,「好馬不吃回頭草,你真想正正經經找個人,我倒認識一個不錯的姑娘,家裡是高幹,三間大北房。」

「你都擰哪兒去了,人家說前門樓子你說機槍頭子。我不是找對象,找對象我就找你了,可天下也找不出第二個比你好的。我是要寫不,沒聽報上見天嘆息,才同志死一個少一個,要抓緊幫助他們把自己的經歷整理出來,他們的一生是和我們整個革命鬥爭史密不可分的,對教育青年人幫助他們認識歷史有不可替代的作用。」

「我愛你。」

從藥店後門出來,一條條整潔的小衚衕里行人稀少,陽光灑在一座座四合院的房脊上,空氣乾冷清冽。我縮脖袖手地慢慢走著,很滿意自己知道了這個女人的姓。「長得跟河馬似的。」刨去張莉感情用事的誣花費不實成分,顯然是說這個女人的嘴比較大,嘴大就對了。

一個個大嘴女人的頭象從我腦中閃過:露出全部三十二顆牙的緊抿嘴笑不露齒仍如在面部橫切一刀的,遮住上牙遮不住下牙的……想來想去留下的還是她。我順著長長的衚衕走到另一片街區,這是全城保留最完整的老市區。街道狹窄,沿街是一家家小店鋪和住家改建的個體小飯館。菜店的汽車正停在馬路邊卸菜,行人車輛緩緩繞行。衚衕里的舊民房中間夾雜著不同年代蓋的洋樓。簡易樓和紅磚公寓樓,不時走一段便可看見釘著銘牌的舊王府和當年富賈鉅賈建的大宅院。這些腐邸院保存完好加修了車庫,院門緊團院內大樹繁茂住著當今的各種高官名流。張莉告訴我十年前的一個夏天的傍晚,她騎車從這一帶路過,看到我和「河馬」

穿著拖鞋手挽著手從某條衚衕出來,也就是說當年我和河馬是在這一帶鬼混。這個城市我太熟悉了,幾十年來我跑遍了它的每一個角落,它的單調、重複、千篇一律就象澡堂里的裸體人群大同小異難以區分,每一片街區都令我感到似曾相識,而且我也的確和居住的每一片街區里的人中的幾位有過這樣的那樣的來往。我根本記不清我曾為了什麼目的來過哪片街區。

我在所有衚衕都住過,最多的時候我曾和一打人擠住在一間屋裡,當然不全是女的。我在一條條衚衕里徘徊,我看一扇扇或開或半開或掩的門,想像著哪扇門裡住著那個女人。我蠻想拎只鑼當街篩一通,讓門裡的居民都站出來亮亮他們的神頭鬼臉。我既好奇又茫然以這些門裡居然關著我過去的一段生活。我應該推開哪扇門才能把它們釋放出來?我有強烈的感覺,我在這些沉浸在陽光中的院落里遺失了什麼,象遺留在屋裡的煙味,看不見嗅得到;象人坐過的沙發,人雖去溫猶存。

我在街角的小鋪子里喝豆粥,吃餡餅,小碟蘸著醋,看著窗外馬路上的行人,身上的溫度嘴裡的滋味眼中的景象這一切使我感到從前有段日子我經常坐在這個座位上吃怎樣的東西——在同一角度看怎樣的街景。

我掏出舊通訊錄,瀏覽著上面姓劉的人名包括和劉諧音的牛和尤。我沒法把範圍縮得更小,如前所述中國人的姓名越來越廛究意味深長而往往忽視標明性別,倒不光是姓劉的如此,我挑出一個我喜歡的名字。

這是個栽著棗樹的普通四合院,自搭的小房使院子留有幾條通往各家門口的夾道。裹著白泥麻刀的水管子周圍結著厚厚的冰,各家屋檐下掛著蒜辮堆著蜂窩煤曬著白菜,當年我就是在這個院里進進出出。我站在院當間感慨,帶著我的歡樂和愉悅(我想我當年一定是歡樂的)。這一切多陌生又多熟悉,我幾乎已經思想起住這院里的劉小力是個多可愛的姑娘,一嘴京片子,穿著小花襖,身材窕窈,一笑銀鈴般地清脆——我那時那麼迷她,一天打好幾次電話。我上了正房台階敲那掛著鉤花窗帘的玻璃門。一個穿小花襖身材窈窕的姑娘開了門笑盈盈地望著我,我也微笑……接著,我覺得不對,這姑娘倒是如我所想可是太年輕了,除非這是十年前否則再退十年她理當還穿開襠褲。姑娘笑著告訴我劉小力住西屋,接著站在台階上喊:「劉哥,劉哥,有人找你。」

「劉哥,我聽著這暈。知道差了。西屋房裡鑽出個長發矮漢子,手拿拉著粘兒的雞蛋殼,直瞪眼著我。

「我是……我……」我疾步上去,滿臉堆笑,嘴裡卻不知說什麼好。

「噢,是我呀。」矮漢子仰天笑了一聲,招呼我,「來吧來吧,你怎麼摸這來了吃了嗎?」

「吃過了,我吃過了。」我邊進屋邊連聲說,「您吃您的。

我路過這兒,進來看看,老沒來不知你還在不在。「

屋裡一個小巧玲瓏的老太太機靈鬼似地看著我。

「這是我同學,媽。」矮漢子對老太太說,「人現在是大官了。團長,軍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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