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一

夜裡我和幾個朋友打了一宿牌。前半夜我倍兒起「點」,一直浪著打。後半夜「點」打盡了,牌桌上出了偏牌型,鐵牌也被破得稀哩嘩啦,到早晨我第一個被抽「立」了。我走開想眯一會兒,可腦子亂鬨哄的既清醒又麻木,一閉眼就出現一手手牌型,睡也睡不著。這時院里收發室打來一個電話,說有我電報叫我去取。我懶得去就叫他在電話里把電報念一遍。

電報是從南方一個城市打來的,內容是「我友某某偕某某乘某日某次列時車到京新婚旅行望接望熱款待如款待我本人」,落款「明松」。

我撂下電話就沖拿著一手「拒人」牌美滋滋地邊喝茶邊勸要「推」牌的莊家「打下去」

的吳胖子抱怨:「准又是你乾的屎事,你在外地誘完妞兒,全留我的地址,你塌實了人家有事全撲我來了——我受得了么?」

「別賴我,啊,」吳胖子問清了電報落款說,「我哪認識過敢叫『明松』的人。你自己一出門就瞎宿舍瓷,逮誰給誰留地址,是人不是人就跟人家拍胸脯:以後北京有事儘管找我。得,人家真找來了——你又傻了。」

我問在座的幾位誰還記得「明松」是誰,大家都說不知道。「哪有好人叫這種名字。」

劉會元一邊凸著牌一邊說,「明松不認得,『明燈兒』倒認識幾個。」

大家樂:「愛誰誰誰吧,甭搭理他完了。」

「那哪成?」我說,「還不知道新娘子長什麼模樣哪能就完了?」

「黑心!」大家說,「——狠!」

我樂著去找列車時刻表,查出那次列車到站時間——還有一小時就到了,忙去穿鞋換衣服。

「要是有人或電話找我就說大帥康臨時有個會我去了,有事到那兒找我。」

「皮褲衩穿了么?別到那兒警衛不讓進。」

「要是男的我們給丫打出去,要是女的我們可就當場沒收。」

我在鞋盒子蓋上寫了幾個粗字,全是方言。舉著它迎著人流在車站口。出站的和接人的路過我身邊都看我,就象看傻子。房屋上,我也的確傻,頂著凜冽的寒風在車站廣場站了兩個小時也沒人前來相認。車站在秩序比我想像的還要混亂些很多列車點,那些早晨就該到站的列車這時正陸續到站,和中午正點到達的列車混在一起。各車次的旅客潮水般地同時出站,根本沒法根據車站預告判斷那些人是你要摟的那次車,只好一撥撥地問。我把鞋盒蓋舉到每一對看上去比較體面的青年男女面前,並用熱切、期待的工看著他們,最後甚至不再挑剔他們的長相,就是女的丑些也湊上去,仍然一無所獲。我已經精疲力竭了,這時遇到一個朋友,他來接女友。

他指點我去看一下車站懸掛的到站列車時刻表,我才發現我在家看的那本列車時刻表是過期的,按新的刻表,我接的那班車還有兩個小時才到站。

兩個小時比較討厭,如果回家的話到家喘口氣兒就得往回踅,如果站在廣場乾等又實在漫長不堪忍受。我出來穿得很厚,這時已被寒風吹透,腳趾頭都麻了。我得找個暖和的地方吃點東西。彼時正是吃午飯的時候,車站附近所有的飯館都擠滿了人,嘈雜喧囂搶飯似的。

桌上堆著一摞摞油膩腌的剩碗盤,湯菜汁漫席橫流,那股味一掀棉帘子能頂人一跟頭。於是我坐了一站車,到崇文門一帶的繁華街面找館子文兒的館子這時候人也很多,但秩序井然,餐具和食物也還大致乾淨,價格稱貴但看上去起碼不噁心不熏腦漿子,我在一家店堂明亮溫暖的快餐店吃一盤所所謂的義大利麵條,喝了碗所謂的美國湯,然後買了罐真正的中國啤酒坐在靠窗的座位泡時間。鄰座一夥也在喝酒泡時間的男女中的一個男的沖我點頭,我也沖他點頭,他拉開一張空椅請我過去,我端著自己的酒笑著走過去坐在他們一桌沖所有人點頭。

「你最近幹嗎呢?」那男的笑著問我。

「沒幹嘛印度洋沒事。」我也笑著問他,「你幹嗎呢?」

「也沒事。」那男的說,「好久沒見,聽說你最近一直在南邊。」

「喔喔。」我含糊其辭地應著,盯著同桌一個頗有姿色的姑娘看,她正跟旁邊一個大鬍子男人調笑。

「聽說你發了,大把的錢。」

「沒有沒有。」我看第二個姑娘,覺得她長相一般。

「發了就發了嘛,別不好意思。」

「哪兒的話,發了成還有什麼不好意思的——我倒想發,發了我還在這兒坐著?」第三個姑娘象個凍柿子霜里透紅。

「你這人沒勁,跟哥們兒不說實話。」

「真的真的。」我收回目光,看那男的。

「人家都見你了,拎著一皮包錢在廣州開房間,就上個月,是不是譚麗?」那男的對那個頗有姿色的姑娘說。

那姑娘正眼瞧瞧我:「你就是萬言。」

「這倒沒錯時我嬉皮笑臉。

那姑娘沒笑,挺正經地問我:「你認識沙青吧?」

「不就是那老爺們兒嗎?」

「你,他凈打岔。」那姑娘笑著對其他人說,「我沒法跟他說話,人家是女孩子,什麼老爺們兒。」

「你凈打岔,忒不地道。」

「不是不是。」我盯著譚麗笑著說,「怎麼著,她說她認識我?那你帶她來找我玩呀,我們熟人也好見見面。」

「你們那麼熟還用我帶?你要真想找她我倒是可以告她一聲。」譚麗暖趴地沖我笑。

我也暖昧地沖她笑:「你不一定非得叫上她,自己來也行。」

「喲,這就直接開誘了。譚麗你小心點這人蚍較壞。」

譚麗笑著瞟大鬍子一眼,大鬍子正跟柿子說笑。「我去你那工幹嗎?我又不認識你。」

「一回生二回熟,認識起來還不快?別那麼見外,你瞧我第一次見你,沒說幾可我從心裡就覺得咱們跟親人似的。」

「嘻,真可怕。」

「可怕什麼,咱們就這麼定了。一會兒咱倆走,他們愛幹嘛幹嘛去。」

譚麗笑得什麼似的,既不答應也不拒絕,蠻國致地跟我逗,我們逗了一會兒,又聊了會兒別的,那幫人起身要走。譚麗站起來沖我笑著說:「走了,以後見。」

「不跟我走了?不走算了,回見,別忘了我,每天睡覺前閉眼想想。」

「你迷是一套固定路數嗎?跟誰都這麼說。」

「沒錯,真讓你猜著了。」我笑著沖她擺擺手。那幫人可能性走後,我也忘記了自己到這幹嘛來了,百無聊賴地又坐了半天,喝光啤酒接觸扁啤酒罐出了快餐店。

街上刮著強勁的風,路面被颳得乾乾淨淨,行人都穿得很嚴實,捂著帽子戴著口罩只露出一雙眼睛忽的確走著。冬日苦短,天已經昏暗了,路亮但街邊的商店都開了燈。我在街上頂風走了會兒發覺堅持不了,便拐衚衕去找一個朋友。朋友不在家敲了半天門人答應。我又出了衚衕,鑽進街邊一家個體飯館用很長時間吃了碗麵疙瘩,他們管這種麵疙瘩叫「水餃」。

我再次來到大街,天已經完全黑了,一些商店的霍虹燈遠遠近近地閃爍,更多的商店關了門。下班的人潮已過,街上很冷清。我步行到東單路口,這兒熱鬧些,長安街上燈火通明,數條車龍相對川流。我看到一個大房子的門口張燈結綵,人頭攢集,便信步走過去。我記得這是家菜市場,心下納悶離春節尚有二月余,為何此刻便通宵搶購年貨。待走上近前,看清那些衣著華麗的男女並聽到音樂傳出明白過來這兒改舞場了。我看到一個朋友正站在菜場門口一邊大聲和把門的小夥子說笑一邊數著人往裡帶朋友,忙湊上去跟他打招呼,他在我背上拍了一巴掌把我拍了進去。

菜場里那些白瓷磚的水產品的池子和水泥肉困已撤去魚、肉,擺上飲料在賣。樂隊坐在蔬菜框台後面演奏。菜場上空拉了五彩紙帶,懸了一些燈炮,倒也喜興。成對的男女穿梭在魚池子之間翩翩起舞,表情幸福。旁邊的熟食罐頭櫃檯外水泄不通地擠著一大圈或站或坐觀舞的人大都文質彬彬、氣度非凡。我在舞場里遇到不少熟人,他們都洋洋的,一見我就問我是不是「發了」。我初還解釋「哪裡哪,後來便有些焦躁,怎麼誰見我都說我發了,這不是害我么?我把里外衣服的兜兒全掏出來,對那些人說:」你們搜我得啦,再不成到我家搜去,誰搜出來歸誰。「大家這才無話。

我和幾個沒舞伴的朋友結夥滿場找單身姑娘搭訕,見一個裊娜些的就說:「你太不講理了。」若那姑娘回頭,我們就接著說:「你長成這樣還讓不讓我們這種相貌的人活了?」一般姑娘聽到這麼漂亮的恭維很少有不動容的,特別是那些實長得並不必然性的姑娘,格外含羞帶笑,如果再跟上一句:

「我也豁出去高攀一回。」十個有十個立馬起身撲過來,隨你帶她到哪個櫃檯旮旯去,怎麼下套怎麼鑽時我們轉了一圈,頗有斬獲,大伙兒全找到了不如意的舞伴。我雖不跳舞,也玩得蠻高興,和一個胖姑娘打了半天岔,說她特象赫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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