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章

方槍槍知道自己眼睛後面還有一雙眼睛。他十分信任住在自己身體里的那個叫「我」的孩子。他認為這孩子比自己大,因其來歷不明顯得神秘、見多識廣。

那時他已經聽說了《西遊記》這個故事。高洋家有一套〈西遊記〉連環畫,這小子看一本就回保育院賣弄一段,雲山霧罩,記不清的地方就胡說八道,講得小朋友們神魂顛倒,想入非非。每天晚上熄燈後,孩子們各自躺在床上,全室一片寂靜,評書連播員高洋又尖又淺的嗓子就在黑暗中開講了:孫悟空、牛魔王、唐僧、白骨精、玉皇大帝一個個出現在我們面前,飛來飛去,各顯神通,展開一場無關正義,純粹比武的混戰。這比小八路打鬼子的故事要有趣,也不那麼揪心。

好孩子孫悟空武器比較過硬,不像海娃張嘎子赤手空拳缺槍少炮,老得先挨揍,鬼鬼祟祟躲子彈——這種盡受罪,也吹,仍不免凄風慘雨的描寫弄得大家都不愛當好人了:勝利是一定會勝利,但總的加起來,還是壞人滋潤的時候多。

孫悟空多好呵,首先一條金箍棒好使,再一條永遠打不死,百鍊成鋼一點沒吃苦,幾個仙桃人蔘果加上太上老君的一把炒豆全過程完了。吃一個就得活好幾干年,他得活多少年——太讓人羨慕了。要是不掩護唐僧這個沒起子的,誰拿他有辦法?

孩子們在高洋斷章取義、支離破碎的講述中,一點沒意識到唐僧同志是在追求真理,孫悟空老兄只不過是革命隊伍中的一個打手。特別對觀音菩薩、如來佛這些領導人有意見,你們非要到孫悟空沒轍了再去救他,平時光在一邊看笑話。

既然上邊決定要到西天取經,你們也舉了手,為什麼不一陣風把老唐吹到西天還要人家一步步走?孫悟空同志能力強一個人足以完成這項任務為什麼不信任還故意派出一些妖魔鬼怪打人家?這就不得不使人懷疑如來佛的動機了:經是你的,人也是你派的,自己派人取自己的經,你想幹什麼?

一些求知慾旺盛的孩子再三問過高洋:什麼叫真經,真經說什麼了,值得哥兒幾個這麼費勁拔力往西天趕?

高洋支支吾吾,想了半天說:不知道。到了西天以後呢?方超問,如來佛有什麼表示?

什麼表示也沒有。高洋苦惱地說,小人書上只說到了,就完了。

連「從此過上幸福美滿的生活」這一句也沒有嗎?陳南燕說。她們高間的孩子也摸黑出來聽故事。沒有。高洋十分泄氣。

這叫什麼事呀。孩子們群情激憤議論紛紛:我覺得如來佛沒安好心,他們都是一夥的,合起來坑老孫。

另一個看過這套連環畫,只是口才不如弟弟一直沉默的高晉最後有一個說法,比較受孩子們認可:真經——那就是個意思,給孫悟空找點事干,怕他又去大鬧天宮。

晚上寢室的故事會方槍槍很少插話,只是靜靜躺在自己被窩裡吸收玩味這些匪夷所思的神話。聽到孫悟空被如來佛壓在五指山下,他流下亮晶晶的淚水;孫悟空鑽進鐵扇公主的肚子,撲滅了火焰山,搗毀盤絲洞,渡過子母河,他又偷偷笑了——為自己曾經動搖了對老孫的信心感到不好意思。他對這個本來快活地在花果山當大王,卻把自己的後半生獻給在崇山峻岭掃蕩群妖的壯麗事業的猴子產生了極大敬意。那時他很崇拜書,認為書上寫的都是發生過的事情,每一個字都是真的。他把《西遊記》當作現實一種,剛剛結束的歷史。

遠在古代,中國天上、地下、水裡到處都充斥著神通廣大的妖怪,連地主那樣的壞人都欺負,全靠大英雄孫悟空一根棍子打光了,否則的話,多少部隊金角大王一個葫蘆就給裝走了。沒有孫悟空,就沒有我們今天的清平世界、朗朗乾坤,幸福生活。我們應該懷念他,起碼譜一個歌唱唱人家,以顯得我們有良心。要不人家該不高興了,再有妖怪人家就不一定幫忙了。

方槍槍堅信孫悟空還活著,在遙遠的西天翻跟頭。那些被他打敗的妖怪也都活著,變成善良的山裡農民苟且偷生。也許他們中的一些不安分的人已經進了城,變化成其它形狀潛伏在我們身邊,夜裡出來吃個把孩子解饞——如此一想方槍槍汗毛倒豎,樹、窗戶、牆壁、一張桌子、一把椅子都像幻了形的妖怪。

他頭蒙進被窩哆哆嗦嗦地祈禱:孫悟空你快來吧,妖怪都沒死,沒你不成。

方槍槍充滿希望地問他身體內的大孩子:你是孫悟空變的嗎?

我很想說是。我也非常樂意是。可我對這一點把握也沒有。孫悟空有七十二變,我只是一變:變成方槍槍,而且再也變不回來了。

孫悟空一個跟頭十萬人千里,我爬個牆都費事。

如果我是孫悟空,我的金箍轆棒呢?方槍槍的耳朵里只有耳屎。

再說,就算我愛忘事,也不可能對自己的英雄事迹一點印象都沒有,群眾這麼提醒也想不起來——多崢嶸的歲月埃我對方槍槍說,很可能我連豬八戒變得都不是,老豬的武藝我也望塵莫及。你就別指望我替你去打人了,咱們都不是這塊料。也許我只是孫大爺棍下喪命的一個小妖,輾轉投胎投到你這兒。

是個妖就比人強。方槍槍對我的信任——如既往。

方槍槍掉牙了。滿嘴牙都像鋼琴琴鍵可以按動。啃蘋果尤其要小心翼翼,不留神就出血,就撅斷一隻,一陣麻人的寒戰掠過全身。他很擔心自己從此吃不了好東西。我對他說,沒問題,吶們還會長出一嘴牙。

他的肛門很癢,撓也治標不治本。保育院的小朋友都新添了一個動作:一手在前摳鼻子,一手在後撓屁股,非常鍛煉腰跡汪若海第一。於倩情第二,陸續拉出蛔蟲。

李阿姨拿來一箱寶塔糖每頓飯發給大家幾顆,想多吃敞開供應。孩子們—一開始還當糖搶,吃下去才知有多噁心,口腔、肚皮都會感到麻痹。我提醒方槍槍要警惕,李阿姨的糖那是隨便吃的嗎?應該含在嘴裡不咽,上廁所時吐掉。

我教導方槍槍:你要小心呢,李阿姨很可能是妖怪變的。看看周圍,沒有人長那麼大一張嘴,除了吃孩子她要這麼大嘴幹什麼?請你注意她的眼角,那兒有兩道向上斜拉的紋路,這是她變成李阿姨時沒變好留下的。她的臉上有很多難以掩飾的舊貌:唇上的鬍鬚,鼻孔內的黑毛——一個功力不夠的妖怪變成人時最難變的就是過去的——身毛髮。再譬如她眉心那粒痞子,這幾乎就是鐵證了:一不留神露出的本相。我很得意自己的目光敏銳,識破了一個妖怪,同時把方槍槍嚇得簌簌發抖。我叮嚀方槍槍:要聽妖怪的話,別讓她盯上你。數著點小朋友的人頭,這麼多孩子她隨便吃一兩個咱們也發現不了。

李阿姨發現方槍槍升到大班後表現很好,循規蹈矩,不急不躁,尤其聽她的話,指東不敢向西,說一不敢答二。李阿姨對這孩子的進步極表欣慰:工夫下得深,鐵杵磨成針,關鍵在教育,天下沒有不會點頭的頑石。通過日常觀察,李阿姨還發現了這孩子有數學天才,沒事就愛數小朋友,早一遍,晚一遍,想知道今天有多少小朋友到場,少了幾個,不用報數,問他即可。數不齊人飯也吃不下,著急,出汗、面如土色。這麼小的孩子對數字這麼熱愛,實在罕見。現在全社會都在提倡向科學進軍,沒準自己班裡已經出了一個華羅庚——的胚子,別誤了他。

李阿姨想到自己的一生,估計是瞎了,如果臨死能說紅旗上也有幾滴她的鮮血,就全指望這班孩子蘸上她的血一塊堆兒去染紅旗捎帶腳混上一些。不可能那麼倒霉,幾百個孩子一個烈士不出。要緊的是從現在做起,有苗頭的都對他們好一點,廣種薄收。方槍槍倒不比張寧生高晉這幾個打架手黑的孩子更有烈士相,但也不怕他沒出息,哪怕光當個部長,年愈古稀回憶起誰給他啟的蒙,登在報上,啼噓涕下,一派動人。那時儘管自己窮困潦倒,癱瘓在床,倒不一定出頭自首——這點骨氣是有的——也可悲欣自許,憨笑棄世,讓部長想死。李阿姨追終撫遠,兩滴清淚不覺掛腮,底下一片孩子嚇得屏息斂氣。

別看我,干萬別看我。方槍槍心裡打鼓,悄抬一眸,正與遠遠投來的李阿姨目光相逢。李阿姨目光是溫柔的,殷殷期許的,方槍槍這廂早靈魂出竅,手腳冰涼,認定今晚將成李阿姨的腹中餐。我還小啊,肉也不香,為什麼你不先吃又白又胖的陳北燕?想到此生皆休,方槍槍也不免淚掛雙腮。

這孩子有良心,我哭他也哭,俺倆感情這麼深這我倒沒料到。這麼想著,李阿姨又死盯了方槍槍兩眼。

晚上,別人都睡了,陳南燕躺在床上看見地上一個黑影向她爬來,爬到她的床邊黑影跪立起來,借著月光她認出是大二班的一個男孩。

男孩滿臉淚水,哽咽著小聲對她說:我告訴你一件事,你可千萬千萬別告訴別人,一定保密,你發誓。

我發誓,我干萬干萬不告訴別人。陳南燕很興奮,催促道:什麼事你快說。

咱們班李阿姨是妖怪變的。

真的。陳南燕大驚失色。

不騙你。男孩悲痛地說,今天晚上她就會來吃我。她已經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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