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陳南燕很早就進入了我的生活,早到記不清年代。當時我和她妹妹陳北燕床挨床一起睡在新北京一所軍隊大院的保育院里。那間寢室一望無盡,睡著近百名昏昏沉沉的嬰兒,床上吃床上拉,啼哭聲不絕於耳。很多人經過我的床邊,對我做出種種舉動,都被我忘了,只認識並記住了陳南燕的臉。

先是一雙眼睛,像剛被彈進洞的黑芯玻璃球滴溜溜轉個不停,一旦立定眸子中央頃刻出現針尖大小的亮點,仔細看發現那是兩隻活靈活現微縮的日光燈管。這兩隻燈管經常自上面下地向我逼近,直至眼前消失,與此同時我的臉蛋有時是嘴唇就會感到濕潤的一觸。這兩隻燈管的倏忽出沒使我十分困惑,每次都要抬頭去找它們的蹤影。我會看到天花板上真有一隻一模一樣的燈管,只是巨大而且光芒四射,稍一注視便照花了眼睛。很長時間我才明白那兩隻針尖大小的燈管是這隻大燈管在她眼睛裡的一分為二。

陽光明媚的早晨,這雙眼睛就會變得毛茸茸的,半遮半掩。直射的晨光會把裡面照得一片透明,黑眼珠變成琥珀色,眼白則變得蔚藍,兩種顏色互相融合,再也看不清那裡面的想法。

這雙眼睛是這張臉上最清晰的部分,其餘眉毛、鼻子、嘴都像用最硬的5H鉛筆在白紙上飛快畫出的淡淡線條,一定要在深色的背景下才能托出來。光線稍一強,肌膚就被打透了,連頭髮也彷彿褪了色。

保育院對生活不能自理的幼兒採取的是比較文明的戰俘營的辦法:自我管理。換句話說:大的管小的。書里記載那是連綿不斷的戰爭結束後的10年間,人們還沒從心理上擺脫人口銳減的陰影。國家鼓勵生育。每個家庭都有很多孩子,少的兩三個,多至一打,只生一個的被認為有病。我們這批孩子都有哥哥姐姐,也在這間保育院里。他們人小志大,分擔了父母任性的後果。

每天早晚,這些孩子就從保育院其他班出來,匯聚到我們小班,各司其責,幫助自己的弟弟妹妹完成一天當中最艱巨的任務:穿衣服和脫衣服。不知道他們最初進保育院是怎麼過的這一關。也許他們也有哥哥姐姐,這是一項偉大傳統;也許頭胎孩子就是聰明,父母也更在意。

據說偉人里老大比較多。

據說我是個大頭孩子。大到什麼程度呢?有照片為證,頭和身子的比例:腿三分之一;身體三分之一;頭三分之一。腦袋大不見得腦容量大,醫生說這是缺鈣造成的方顱症。證據是腦袋頂上用手摸能摸到兩個尖兒,所謂頭上長角。書里說那幾年有全國性災荒,餓死一些人。官方也有記錄,上頭都不吃肉了。我趕上了,也就別說什麼了。腦袋大點就大點吧。還有一個腦袋大的原因是睡眠習慣。一年到頭仰面朝上望著天睡,呼吸很通暢後腦勺壓扁了,該往前後長的都平攤到臉上。這大腦袋給我帶來很多不便。

本來想著省去一些系扣子的麻煩,我爹媽給我備的行頭都是套頭裝,毛衣、內衣,穿脫都要經過頭顱。經常卡在耳朵上。尤其是脫,十有八九要被下巴勾住,頸椎都拉長了毛衣還在頭上,搞得我蒙在鼓裡伸手不見五指不知什麼時候才能重見光明。

每天前來罰我的是二樓中班的一個馬馬乎乎的胖男孩。由於我父母是一口氣生的我們哥兒倆,這胖孩子也就比我大一歲,閱歷不多,智力體力發展也不平衡,遇到這種情況百思不得其解,想到的對策就是請我吃耳光。先打哭了我自己再退到一旁搓著手干著急。每到這時,就會有十個人跳上我的床,雙腿夾住我,拎起毛衣袖子憑空那麼一拔,我便兩耳生風眼淚汪汪地大白於天下。

這救星就是陳南燕。她弄完自己妹妹就來幫著我哥弄我。同樣一份工作,態度很不一樣。

我哥都快煩死了,有時煩得自己直哭。她卻饒有興趣,一邊玩一邊什麼事都幹了。她比較愛乾的還有捏別人臉蛋。看見躺在床上的胖孩子,伸手過去就掐住人家兩邊臉蛋往下扯,好好一個人給她扯成大阿福,自己笑個不停,從中得到很大樂趣。我們班營養好的男孩都叫她掐遍了。

阿姨看見她幹這種事就會罵她,說一班孩子都讓她掐得流口水不止。

我倒不覺得她這種舉動失禮。我的臉喜歡這些柔軟的手指。她一用勁就能感到肉下骨節的硬度。這手指接觸我的皮膚時使用了一種委婉的語言,譯成書面文字就是:溫存。

假若沒有家裡相簿中的那些照片,我不會相信我的童年是在母親身邊度過的。我的記憶中沒有她。使勁想,她的身影也不真實,黑白的,一語不出,恍若隔世之人。她是個醫生,很忙,一星期要值好幾次夜班的那種住院醫。

從記事起我們就不住在一起。很多年我不知她的下落,後來才發現她只在夜間出現,天一亮又消失了。她不是我生活中重要的人。我甚至從不知道她的名字。直到上學後,經常要填各種履歷表,每次問,才慢慢記祝記住了名字,也覺得這是個陌生人。至於「媽媽」一詞,知道是生自己的人,但感受上覺得是個人人都有的遠房親戚。「母親」一詞就更不知所指了。看了太多回憶母親的文章,以為凡是母親都是死了很多年的老保姆。至今,我聽到有人高唱歌頌母親的小調都會上半身一陣陣起雞皮疙瘩。生拉硬拽拍馬屁的還好一點,誰也不會太當真。特別受不了的是唱的人聲情並茂自以為很投入恨不得當著大夥哭出來那種。查其行狀總覺得跡近叫賣。因為我們身心枯竭,所以迷信自娛,拿血緣關係說事兒。人際關係中真的有天然存在,任什麼也改變不了的情感嗎?

從照片上看,母親是個時髦、漂亮、笑起來門牙閃閃發亮的年輕女人。見跟我的合影也一副很有愛心的樣子,總在搶著抱我。說「搶」是因為沒一次我是樂意的。每張照片上我都在掙扎,扭著身子不和她貼在一起,還用手推她,次次擁抱都沒完成,在充沛的動感中按下快門,好幾張都虛掉了。這和我一個來自童年,縈繞已久的不快印象倒是吻合:我不懂為什麼每次照相總有一個不知打哪兒冒出來的女人纏著我非要跟我合影,還動手動腳的,怎麼拒絕都不行。

我不習慣成年女人熱乎乎的身體和散發出的香氣。我認識的成年女人都是至少站在三步開外的阿姨,離她們近了,我會感到很不安全。

父親是個軍人,就在這所大院內服役。我常能意外地遇到他,所以他這個人還比較真實。

我曾經以為他是我唯一的親人,但照片上的他和我記憶中的他仍然有極大年齡差距。照片上的他很結實,記憶中的他已經發胖,這說明這之間有一些年我們不常見面。我不了解他的工作性質,只知道他常出差,曬得很黑。院里很多軍人平日一副悠閑的樣子,我曾幻想就他一人到處打打殺殺。在這個問題上他也不說實話,只是自己去忙。那個年代所有大人都顯得很忙,不知道他們都在忙些什麼,即沒有給我們積累出物質財富也沒留下多少文化遺產。

我們保育院是座美觀的兩層樓房。院里小孩都叫它「飛機樓」。據說從空中鳥瞰整幢樓像一架飛機的形狀。

我家離保育院很近,隔著兩排平房。從我家的四層陽台上看過去可以說一覽無餘。我看了它多年不得要領,不知翅膀在哪兒。也許是這樓塗著白色水砂石的外牆和大面積使用的玻璃使它看上去十分輕巧,很像飛機那種一使勁就能飛起來的東西。

保育院的房間高大,門窗緊閉也能感到空氣在自由流通,蒼蠅飛起來就像滑翔。寢室活動室向陽的一面整體都是落地窗。一年四季,白天黑夜不拉窗帘。人在裡面吃飯、睡覺、談笑、走動如同置身舞台。視野相當開放,內心卻緊張,明白意識隨時受到外來目光的觀看,一舉一動都含了演戲成分,生活場面不知不覺沾染了戲劇性,成就感挫折感分外強烈,很多事情都像是特意為不在場的第三者發生的。

保育院的孩子每天都住在那兒,兩個星期接一次,有時兩星期也不接。孩子們剛進去時哭,慢慢也就不哭了,好像自己一出生就在那個環境。長期見不著父母的,見到父母倒會哭,不跟他們走。有些孩子甚至以為自己是烈士子弟,要麼就胡說自己爸爸是毛主席、周總理什麼的,凈揀官大的說。保育院有一千條理由讓一個孩子哭,但沒一條是想爸爸媽媽。

與保育院相比我更喜歡幼兒園這個詞。保育院——聽上去有點像關壞孩子、病孩子和無家可歸的野孩子的地方。有一則關於列寧的小故事:十月革命後,莫斯科有很多流浪兒,其中兩個給列寧碰到了、偉大領袖很關愛他們,一聲令下把他們送進了保育院。

我很習慣在公共場合生活,每件事都和很多人一起干,在集體中吃喝拉撒睡是我熟悉的唯一生活方式。一天的多數時間裡我都是和大家一起躺在床上,睡了又睡。有時幾覺醒來,還是白天,太陽仍在窗外。寢室里所有人在沉睡,阿姨也在自己床上睡著了。我就瞪著天花板試圖尋找一個可以停留視線的地方。巨大的天花板除了垂下幾盞燈別無裝飾,素白的平面向四周極大延伸,連同素白的牆體也成了它的組成部分,一眼存不住,目光會像子彈一樣拋落到地。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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