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宗在元符三年正月去世,享年二十四歲,留在身後的是一代死亡、頹喪、疲憊的文臣學者。他父親神宗有子十四人,他只有一子,乃「劉美人」所生,亦在幼年夭折。他弟弟繼位,是為徽宗。徽宗身後遺有兒子三十一人、幾幅名畫、一個混亂的國家。他兄長所開始的,徽宗給做了結束。他還是任用那些人,遵行那些政策。王安石的國有資本主義,現在和神宗當政時期相提並論,和「祖制」的神聖不可侵犯一詞,使人敬而生畏。在豐裕國庫的方法,在與北方民族兵戎相見兩事上,徽宗也步王安石的後塵。集中財富於國庫、於皇家,也許這個政策是為帝王者無法割愛的吧。但是實行此一政策的皇帝,必須付出其代價。在徽宗,那代價是丟棄王位,國都淪陷,是在俘虜中死於敵方。徽宗能畫美麗的花鳥,交頸的鴛鴦,但是每一個帝王,只要能忍心對老百姓施虐政而為自己建築瓊樓玉宇園圍亭台,則未有不失其王位者。
徽宗登基之時,國家之組織已爛,國家之元氣已衰。有品有才有德之人,乃文明社會產生之瑰寶,要假以長久之時日方能生長成熟。司馬光、歐陽修、范純仁、呂公著那一代,已是往者已矣。那一代的人才,或已懲處,或已流放,或因病因老而死,或遭謀害而亡。清議批評,至大至剛的思想與文章,那種氣氛已然窒塞,一切政治生活全已污染腐壞。蘇東坡及其門人學士為理想而從政之心,因遭逢迫害過深,已不復再存其壯志雄心,尤其是當時政治的歪風仍與他們的浩然正氣相左。憑皇帝一道聖旨,朝中即可立即出現一代新的正直博學勇敢無畏的儒臣,那可真是難矣哉。若使一個享有政權滋味八年之久的一個大幫派輕易放下政權,那也是所望過奢了。
不過,蘇東坡是暫時有好運來臨。因為在元符三年(一一○○)前半年,朝廷要由神宗之後,新皇太后攝政。那年四月,所有元佑老臣一律赦罪,雖然她在七月還政於其子,直到次年正月她去世之前,她卻始終保有強大的力量保護元佑諸臣。在她在世之日,遭放逐的儒臣,都蒙赦罪,或予升遷,或至少得到完全的行動自由。神宗的這位皇后,就像她的婆婆一樣,天性就能辨別人的善惡,這一點遠勝過她的兒子,而且在女性單純的智慧上,也更有知人之明。批評家和歷史家,沉迷於精鍊的詞句,抽象的特點,而不能自拔,精研一代的政治與問題入而不能出,有時反而會忘記在對人終極的判斷上,我們仍然逃不出兩個基本的形容詞「好」與「壞」。在總論一個人的事業人品時,他所能祈求得到的最高的那些讚美詞里,「好人」一詞,終居其一。蘇東坡所曾服侍的幾位太后,似乎從未在朝廷大臣和政治之中涉及甚深。當然,章惇是個堅強有力的人,呂惠卿能言善辯,蔡京有精力有才幹,但是皇太后現在只把他們歸入「壞人」之列。
在五月,那個時代的閑雲野鶴式的人物吳復古,又出現了,把蘇東坡遇赦的喜信告訴他,並告訴他要調到雷州半島西邊的一縣去。這消息不久就由秦觀的來信證實,秦觀是謫居雷州,剛剛接到特赦令。
由現在起,蘇東坡又要飄泊無定了。他渡海到了雷州以後,剛到了一個月,他接到命令要他去住在永州(今湖南零陵)。為了到永州,徒然改變路線,還在到永州的半途中,他終於接到可以隨意到處居住的命令。他若一開始就得到可以自由定居的命令,兄弟二人很容易便在廣州會面而結伴北歸。蘇子由接到命令調往湖南洞庭湖邊的一個地區。因為那時,蘇東坡只是奉令移居到海南島的對面,離廣東還很遠,子由已經立即攜眷北歸,那時以前,他的家眷一直住在惠州東坡的房子里。等子由到了漢口附近,正往目的地去的途中,他又升了官,恢複了行動自由。因為在穎州他有田產,別的孩子也住在那兒,他就回到穎州去了。
蘇東坡和弟弟子由不一樣,他費時好久才離開了海南島。他是等搭福建一隻大船過海,但是空等了些日子,只好和吳復古、兒子過、他的大狗「烏嘴」一齊渡海。這一群人一齊到雷州去探望秦觀,然後吳復古自己離去,飄然不見。蘇東坡和吳復古二人此生足跡遍中國,所不同者,蘇東坡是受別人的命令所驅使,而吳復古則完全聽由己意,不受命於他人。回想起來,蘇東坡一定很願和吳復古易地而處。那樣,他會更快樂,更自由。
蘇東坡如今啟程北上,我們無須細表。在每一個他所經的城市,都受人招待,受人歡迎,大可以稱之為勝利歸來。到每一個地方都有朋友和仰慕他的人包圍著他,引他去游山游廟,請他題字。在接受命令到湖南赴任之後,他就同兒子,也可以說是長時期的伴侶,從沿海城市廉州北上往梧州,他曾經吩咐孩子們在那裡等他。他到達時,發現兒媳和孫子們還沒到。並且賀江水淺,乘船直往北到湖南行船不易。他決定走一條長而彎曲的路:回廣州,再往北過大庾嶺,再由江西往西到湖南。這段旅程要走上半年,但是幸而他不需要走完那條路線。
十月,他到了廣州,又重新和兒孫等團聚。二子蘇造已經自北方到此來探望父親。蘇東坡在詩文中說自覺生活如夢。
在廣州為他設宴者極為繁多。在他居海南之第二年,當時謠傳他已死亡。在一次宴席上,一個朋友向他開玩笑說:「我當時真以為你死了。」
蘇東坡說:「不錯,我死了,並且還到了陰曹地府。在陰間路上遇見了章惇,決心又還了陽。」
這一大家人,有少婦有嬰兒,一齊乘船往南雄。還不曾走很遠,吳復古及一群和尚追上了他們,和這位大詩人在船上盤桓了幾天。忽然吳復古生了病,不久死去,就那麼簡單省事。臨死時,蘇東坡問有什麼囑託。他微笑一下,閉上了眼。
在離開廣東之前,他接到可以自由居住的消息。在徽宗建中靖國元年(一○一一)正月,蘇東坡穿越大庾嶺,在山北贛縣停留了七十天。一大家人在那裡等船,但是好多孩子生病,六個僕人死於瘟疫。在停留的那些日子,只要不忙著題字,他就給病人看病,給市鎮上的人配藥。有些朋友常和他在一起,一同計畫去遊山玩水。他的行動總是有人探聽出來,他們一到目的地,就看到一大堆綾絹和紙,請他在上面題詩。他欣然應允,因為他喜歡寫。等天色漸晚,他要急忙回家時,人只好求他寫幾個大字。所有去求他墨寶的人,都稱心滿意而歸。
五月一日,他到了金陵,他已經寫信給至交錢世雄,求他在常州城內為他找房子住。但是那半年內他所寫的那些信,顯得他頗為躊躇不定。子由這時已經回到穎昌的老農莊,而且已然寫信要他去同住。但是他卻不知如何是好,拿不定主意。他知道常州地瀕太湖,風光甚美,並且他在常州也有田產,是為生活之資。他很願和弟弟住在一處,但是弟弟有一大家人,而且家境並不富裕。他不知道該不該帶一家三十口人,子孫僕人等,去加重弟弟的負擔。接到信之後,他決定去與弟弟結鄰而居。他在金陵渡江,告訴兒子邁和運到常州去清理家事,然後在儀真相會。他還真寫了公函請求撥四隻官船,供一家人往京都方向進發。
但是,那年正月,皇太后不幸逝世,現在正是五月。一切情形顯示政策又要全復舊觀。蘇東坡判斷恐怕又要有麻煩出現,所以不願住得近在京輜。他給子由寫了一封長信,把他們不能聚首歸咎於天命。他說:「吾其如天何!」情況既然如此,他自然只好定居在常州。家庭安定之後,他再讓邁去任新職,他和另外兩個兒子則在太湖地區的農莊上居住。
這時,蘇東坡在儀真等待孩子們前來相接,他就住在船上。那年夏季突然來臨,而且非常之熱。他覺得自己從熱帶回來,為什麼反覺得在中國中部會如此之熱。太陽照在岸邊的水上,濕氣自河面上升,他覺得十分難過。在六月初三,他得了大概是阿米巴性的痢疾。他以為自己喝冷水過多(啖冷過度),也可能是一直喝江水的緣故。第二天早晨,覺得特別軟弱無力,乃停止進食。因為他自己是醫生,就自己買了一服藥,買黃昏來吃,覺得好得多了。黃香中醫認為是很有力的補藥,能補血、補內臟各經,是衰弱病症的好補藥,而並不適於專治某一種病。這味葯在現代還需要研究,因為很多現代的中國人天天論碗喝黃香湯,確有益處。
可是,他的消化系統確是出了毛病,他夜裡不能睡。大畫家米芾來看他多次。他身體較好時,二人甚至一同去做東園之游。他在儀真給米芾寫的九封信把他的病描寫得很明白。有一次,他這樣寫:「昨夜通旦不交睫,端坐飽蚊子爾。不知今夕如何度?」米芾送來一種葯,是麥門冬湯。蘇東坡一直把米芾當晚輩看,米芾則對他十分仰望。現在蘇東坡讀了米芾的一篇賦之後,他預言米芾的名聲已經屹立不搖,雖然二十年相交,對他所知,實嫌不足。蘇東坡的病,時而覺得好些,時而覺得軟弱疲乏。他的生命力受到了破壞,不是皇帝,也不是章淳,而大概是阿米巴菌。河邊的濕潮氣悶很難受,他讓船移到轉為涼爽的地方。
六月十一日,他向米芾告別,十二日過江往靖江去。在這個地區,他特別受人歡迎。到此等於還鄉。詩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