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髮蒼顏,正是維摩境界空,方丈散花何礙?
朱唇著點,更夏文生采。
這些個千生萬生,只在好事心腸,著人情態。
閑跑下斂雲凝黛。
明朝端午,待學紉蘭為佩。
尋一首好詩,要書群帶。
他對來日如何,全然沒有把握。他剛一到達,說要以惠州為家。可是他卻永遠不知道下一步會被派往何處。他若能一直在惠州住下去,他自可把孩子們全家自宜興遷來。在紹聖二年(一○九五)九月,朝廷有皇家祭祖大典,按習俗,應當實施大赦。那年年終,他聽說元佑諸臣不在大赦之列。這消息至少有鎮定劑的功效,使他覺得心情更為安定。他寫信向程之才說:「某睹近事,已絕北歸之望,然中心甚安之。未話妙理達觀,但譬如原是惠州秀才,累舉不第,有何不可?」又在給至交孫勰的信里說:「今者北歸無日,因遂自謂惠人。」給曹輔的信內說:「近報有永不敘復旨。正坐穩處,亦且任運也。現今全是一行腳僧,但吃些酒肉爾。」
蘇東坡蓋的這棟房子十分精雅,共有房屋二十間。在南邊一塊小空地上,他種了橘子樹、柚子樹、荔枝樹、楊梅樹、楷杷樹、幾株檜樹和桅子樹。他告訴幫他物色這些花木的那位太守,要給他找中等的樹,因為他已經老大,不能等小樹長大,大樹又不易移植。倘若樹大,蘇東坡就告訴朋友在移樹之前,先要標出範圍。中國人移樹的方法,是先所一條主根和一條中根,再用土埋起來,這樣讓樹先漸漸適應。在第二年,另一面的主根也須研斷,再用土蓋好。第三年,在樹的四周圍標好了方向之後,再將樹移植,栽種之時,必須留意仍然合乎原來的方向。蘇東坡的思無邪齋,現在是在白鶴峰上,另一間房子他名之為「德有鄰堂」。孔子在論語里說「德不孤,必有鄰」,這個堂名便是由此而來。這兩個堂名都是四個字,而普通都是用三個字,蘇東坡以四個字做堂名,居然開創了一時的風尚。鄰人的房子在他的房子後面的東北,完全被蘇東坡的房子遮蔽住。他的前門向北,正對河流,數里鄉野的美景,一覽無餘,白水山和更為遙遠的羅浮山的龐大山脈,也可望見。
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
如露亦如電,應做如是觀。
豐湖過去一向是蘇東坡喜愛的野餐處所。朝雲埋葬之後,他不忍心舊地重遊。他已經找聖潔之地把朝雲埋葬,他二人共同開闢的放生池,就在下面,芳魂一縷,舉目下望,也可少得慰藉。
他祈求上蒼降福,祈求農民糧食滿倉,祈求海上風平浪靜。鄉間空氣清潔,農民可以常保健康,五穀豐登,林太太能有酒賒給他喝。最後為一切朋友祈福,願大家享福氣,壽命長。但是,他自己又遇到十分痛心的事。在紹聖二年(一○九五)七月五日,新房子尚未竣工,朝雲得了一種瘟疫,竟爾身亡。他們住的是虐疾地區,她得的可能是虐疾。蘇東坡的兒子過並未在家,出外去運木材,朝雲直到八月初三才埋葬。因為她是虔誠的佛教徒,她在咽氣之前還念《金剛經》上的謁語:
但是蘇東坡還要更多嚴肅。在紹聖二年(一○九五),後半年,他患痔瘡甚為嚴重,失血甚多。他自己治療。他不但遍讀中國醫書,而且常把旁人分別不清的藥草寫文字說明其異同性質。關於痔瘡,他的學說是這樣,比如身內有蟲嚙咬,治療之法,是「主人枯槁,則客自棄去」。一切普通食物他全不吃,連米在內,只吃不加鹽的麥餅和玉蜀黍餅。如此數月,暫時痊癒。
另有一條奇怪的辦法,朝雲也與蘇東坡共同合作實行,以求長生。大概從紹聖二年(一○九五),蘇東坡開始獨自睡眠,不再親近女人。蘇東坡在給朋友的一封信里說:「養生亦無他術,安寢無念,神氣自復。」另給張耒的一封信里,他說自己已經獨宿一年半,覺得頗有得益。他說節慾之難,猶如棄絕肉食開始吃素,並以下列方法勸人:比如,決定不吃肉時,不要決定此後永遠不再吃肉。可先試戒三個月,自然易於實行。三個月之後,可再延長三個月,如此繼續下去。
正在蘇東坡以為可以晚年在惠州安居下去之際,他又被貶謫出中國本土之外去了。他的新居落成之後大約兩月光景,他接到遠謫海南島的命令。根據一個說法,他曾寫了兩行詩,描寫在春風中酣美的午睡,一邊聽房後寺院的鐘聲。章惇看到那兩句詩,他說:「噢!原來蘇東坡過得滿舒服!」於是頒發了新貶謫的命令。
六節歌都是由東西南北四方描寫風光,再加上向上看與向下看。東方山上,一個寺院依偎在喬木參天的樹林之中。在春季,蘇東坡享受甜蜜的春睡時,他能聽見寺院傳來的鐘聲。向西俯視,可以看見虹形的橋樑橫卧於碧溪之上,每逢城中太守夜間來訪,他可以看見長堤上燈光明亮。在南方,老樹的影子映入深深的清溪里,在他的花園中,他自己種了兩棵橘子樹。最美的風景是在北面,河流往城鎮婉轉流去,正好抱山麓而過。岸上附近,有一個垂釣佳地,他可以一整上午在那兒消遣,忘記了時光的逝去。
蓋這棟房子,幾乎把蘇東坡的錢花光了。現在就指望邁微薄的薪俸。邁,在運用了些關係之後,獲得南雄附近的縣令職位。
兒郎喂!東拉梁!
兒郎喂!西拉梁!
在第二首詞里,愛情升華達到宗教程度,更為明顯。其中感情與宗教交織而為一。那首詞是:
房子上樑時他寫的詩,描寫從房子各方面所見的景色。上樑就等於奠基,是附近鄰居的一件大事。所有鄰居都帶著雞和豬肉前來道喜。寫來供一般民眾唱的喜歌,一共六節,起頭都用「起錨了」或是像莎士比亞詩里的「嘿喉」等聲音:
蘇東坡在惠州的生活,誰都知道是和朝雲的愛情相關聯的。蘇東坡去世之後,他在白鶴峰的住所經後人闢為「朝雲堂」。王朝雲是杭州姑娘,她所生的嬰兒夭折之後,蘇東坡在第一次放逐北歸的途程中,真是使人黯然神傷。從那時起,朝雲就一直和蘇東坡生活在一起,現在又隨同他放逐出來。秦觀贈她的詩說她美如春園,目似晨曦。她到惠州時還年輕,才三十一歲。蘇東坡那時五十七,雖然二人年齡不同,而情愛無殊。朝雲聰明愉快,活潑有生氣。蘇東坡一生的幾個女人之中,朝雲最稱知己。她愛慕蘇東坡這個詩人,自己也很嚮往他那等精神境界。蘇東坡對朝雲在他老年隨同他流離顛沛,不但把感激之情記之以文字,並且寫詩讚美她,這些詩使他們的熱情化為共同追尋仙道生活的高尚友誼。
埋葬了三天之後,在八月初六,夜裡風狂雨暴。第二天,農人看見墓旁有巨大的足跡。大家相信是有佛來伴她同往西方樂土去了。八月九日,夜裡要念經超渡亡魂。在典禮開始之前,蘇東坡和兒子一同去細看那巨大的足跡。
蘇東坡總是稱朝云為「天女維摩」(表示純潔不染之意)。在佛經里有這樣一個故事:在釋迎牟尼以一個森林的聖人身份住在某一小鎮時,一天,與門人討論學間。空中忽然出現一天女,將鮮花散落在他們身上,眾菩薩身上的花都落在地面,只有一人身上的花瓣不落下來。不管別人多麼用力去刷,花朵硬是沾著不掉。天女問他們:「為何非要把花瓣從此人身上刷落?」有人說:「花瓣與佛法不合,故而不落。」天女說:「不然,此非花瓣之過,而是此人之過。已然信佛之人,若還有人我之分,其言行必與佛法相違背。如能消除此種分別,其生活自然合乎佛法。花瓣落在身上而脫落下來的眾菩薩,都已消除一切分別相。正如恐懼,若心中不先害怕,則恐懼不能入襲人心。若眾門徒貪生怕死,則視聽嗅味觸各感覺,才有機會騙他們。已經能爭服恐懼,則能超越一切感覺。」
從現在起,蘇東坡一直鰥居未娶。房子在次年二月竣工,果園也已種上果木,水井已經打好,長子邁已經把過和自己的家眷遷來惠州。次子適則和他的妻兒仍留在宜興,因為蘇東坡對他抱有厚望,希望他專心準備,參加科舉考試。同兩個兒子兩個兒媳婦來的是三個孫子,兩個是長子的,一個是三子的。大孫子已經二十歲,已然成家。二孫子符,也到了娶妻的年齡,蘇東坡給他安排,娶了子由的外孫女,就是他亡婿王適的女兒。
現在一切既已確定無疑,蘇東坡決定自己蓋房子住。那年年底,他給王鞏寫了一封長信。他說:「某到此八月,獨與幼子三廟者來,幾百不失所。某既棄絕世故,身心俱安,小兒亦超然物外。非此父不生此子,呵呵。子由不住得書,極自適,余無足道者。南北去住定有命,此心亦不念歸。明年築室作惠州人矣。」
玉骨哪愁瘴霧?冰肌自有仙風。海仙時遣探花叢,倒掛綠毛么鳳。
素麵常嫌粉污,洗妝不退唇紅。高情已逐曉雲空,不與梨花同夢。
朝雲對道家長生術也感興趣。在惠州,蘇東坡覺得到了應當認真煉丹之時。在惠州那一段時期,不論住在河的左岸或右岸時,他總把自己的書齋叫「思無邪齋」,中國讀書人給書齋起名字,總是用幾個字表示他的人生哲學。蘇東坡的思想已然發展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