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 老練 第二十一章 謙退之道

關於蘇東坡的詩,還有一件有趣的事。那是在他自南回京之前,聽說朝廷已經允許他定居在常州,正在心情愉快之時。他經過揚州,在一個寺廟的牆壁上寫了三首詩。三首詩若一齊看,主題為何,不會誤解。其大意是他在尋找安居之地徒然無功之後,欣聞得以退休林泉以度晚年。其中第三首是:

他繼續寫下去:

看一看那些彈劾表章,倒也有趣。大概最為有趣的是蘇東坡起草任用呂大防的聖旨。呂大防為王安石的政敵,此次也是受命擔任要職。聖旨上讚美呂大防勇於任事,屹立不移,又說在王安石時百姓飽受壓迫,人心消沉,王即去位,「民亦勞止,匯可小休。」這句話是引自詩經,人人可用,但系諷刺暴君之作。御史看到,眼睛亮起來,說蘇東坡將神宗比周厲王,意在毀謗。御史們氣得股戰心摧,他們忠愛的先王竟為人所毀謗!

「官官相護」之惡習必終致「官民對立」。另外,還有廣東守將童政的案件。童政剿平盜匪無功,竟爾在收復的城市裡屠殺數千百姓。但是別的同僚對朝廷的報告中竟說他保衛城池有功,把他說成平賊的英雄。還有溫果殺害百姓十九人,僅僅記一小過,便算了事。另外有一個小軍官,打算報稱殺賊立功,竟闖入民家,在青天白日之下殺害婦女五六人,帶著砍下的人頭回去,說是斬殺賊匪的人頭。這件事實在慘無人道,遮掩不了,在朝廷派人調查時,那個軍官辯稱,在交戰之時,他不能看清是男是女,因而誤殺。這些都是當時的虐政。蘇東坡對這些事,實在不能默爾而息。

此生已覺都無事,今歲仍逢大有年。

山寺歸來聞好語,野花啼鳥亦欣然。

也是和往常一樣,每逢太后把這些奏章置諸高閣,群小便繼續彈奏。由哲宗元佑元年十二月到次年正月十一日,有四五份表章彈劾蘇東坡。正月十二日,太后敕令停止彈劾。正月十三日,百官在中書省接到聖旨。那些官員竟而違抗聖旨,次日又上一表。蘇東坡這段期間並不屑答辯,只是上了四次表章,請求派任外地官缺,離開京都。到十六日,太后顯然是要支持蘇東坡,因為她對眾臣說,蘇東坡的意思是指國家官員的寬嚴,他並沒有對皇帝本身有何不敬。甚至彈劾蘇東坡的官員有受懲處之說。

宋朝的政治制度最容易釀成用黨之爭,因為大權集於皇帝一人之手。甚至在神宗元豐元年(一○七八),政府制度改組簡化以後,仍然是宰相無有專責。內閣共同負責也沒清楚劃分的原則,以使宰相及閣員大臣能協力一致。我以前指出過,在當政者及反對者之間,也沒有職權的嚴格劃分。朝廷由多數黨統治的辦法,根本毫不存在。所以政治上的活動只不過是私人之間的鬥爭,這一點較西方尤有過之。但是政治的規範,則東西毫無二致。所以這種制度是使庸才得勢的最好制度。這種政爭之中也有些規則,不過主要在幕後進行時遵守而已。第一條是,一個高明的政客必然要精通一條藝術手法:那就是要多說話,但內容必須空洞。高明的官員永遠不說出什麼,但只要否認。高明的官員必須深有修養,長於說「無可奉告」、「閣下所說,誠然不錯!」這樣便大有前途了。第二條,他必須討好朋友。第三條是,當特別提防開罪於人。守口如瓶,低聲而斯文,使人高興的竊竊私語,全心全意討好於人,此等官員,縱然不能爬到宰相之位,至少不會投置閑散,早晚會積勞成疾,因公殉職。

在蘇東坡再三懇請之後,在元佑四年三月十一日,朝廷終於允其所請,任命他以龍圖閣學士出任杭州太守,領軍浙西。浙西太守管轄六區,包括現在的江蘇在內。臨行前,皇帝賜予茶葉、銀盒、白馬及鍍金的鞍韉、他的官服上的金腰帶等禮品。馬對他無用,他轉送給窮門人李廌去賣錢。

蘇東坡覺得皇太后所收到彈劾他的本章,一定比他知道的還要多,而皇太后始終是擱起來不理。他曾請求將那些本章公開,以便給他機會申辯澄清,但是皇太后不答應。蘇東坡知道他的政敵是決心要推倒他,甚至他草擬懲處奸佞小人呂惠卿的聖旨時,他的政敵都認為文字里含有毀謗先王的話。他真是厭倦於驅趕那些蒼蠅臭蟲了。不但是蘇東坡自己,連他的朋友秦觀、黃庭堅、王鞏、孫覺都成了被批評的目標,或直接受到彈劾,或遭到政敵以陰險卑鄙的方式抽辱污衊。這種用陰險的謠言中傷,使人沒有自衛的餘地。蘇東坡自己覺得彷彿正走在群蛇滋生的陰潮的山谷,他決心要逃出去。

最後,在二十三日,蘇東坡奉令留任原職,在二十七日,決定把請求審問蘇東坡的官員予以寬恕。

兩派之爭在進行中。齟齬卑劣的政客之爭對誰也乏味,因為不像對王安石變法的爭論,而今這種紛爭連政策原則的問題都沒有。蘇東坡曾經反對恢複徵兵制,不過這並不是黨人所力爭的問題,黨人則是藉故生非。蘇東坡為主考官時,出的考題是:「今朝廷欲施仁祖之忠厚,懼百官有司不舉其職而或至於偷;欲法神宗之勵精,恐監司守令不識其意,而入於刻。」其實漢文帝為政尚寬,並未引起百事廢弛;宣帝尚嚴,也未失之過於苛酷。考生必須申論中庸之道。當時那群小政客則反對這個考題,屢次上表給太后,請求審問蘇東坡。他們控告蘇東坡對仁宗、神宗犯大不敬之罪。

但是文人若不能獨立思考,無批評的勇氣,言論自由也終歸無用。就只在這一點上,他讚美歐陽修而非難王安石,因為歐陽修激揚清議,王安石則壓制清議。蘇東坡極其擔心當時的暮氣沉沉,讀書人已經忘記用頭腦思索。這段時期,在他給門人張耒的一封信里,他說:「文字之衰,未有如今日者也,其源實出於王氏。王氏之文,未必不善也,而患在好使人同己。自孔子不能使人同顏淵之仁、子路之勇,不能以相移。而王氏欲以其學同天下。地之美者同於生物,不同於所生。惟荒瘠斥鹵之地,彌望皆黃茅白葦。此則王氏之同也。」

不幸,蘇東坡非此等人也。在隨後數年,他把這些成功秘訣都一一違犯了。朝雲產下一個男嬰之時,他寫的詩里有下列的願望:

當時最使朝廷感到困擾的,其實在中國歷史上歷代皆然,就是冗吏充斥。讀書人太多,而朝廷可給的官位太少。這是中國多年的積弊,人竟認為一個優秀的讀書人必然要「學而優則仕」。這個想法如果現在還不改,全國教育普及則國家將亡。我們有多少官位供給四萬萬五千萬人呢?倘若考試製度認真執行,而選人唯才,則合格的考生必然為數有限,而選取的人才的素質也會提高。但是在蘇東坡時代,引用親族之風已經盛行。有好多外省來京的考生,由朋友親戚的推薦,不用在京參加考試,便可以獲得官職。每次考試若選三四百人,總有八九百人不經過考試的。禮部就可以推薦免試生二三百人,其他還有由兵部和皇家關係推薦的。在春季祭天大典之時,很多讀書人由皇上特恩免考,蘇東坡說:「一官之闕,率四五人守之。爭奪紛壇,廉恥喪盡。中才小官,闕遠食貧,到官之後,求取魚利!靡所不為,而民病矣。」他又說:「臣等伙見恩榜得官之人,布在州縣,例皆垂老,別無進望,惟務黯貨以為歸計。貪冒不職,十人而九。朝廷所放恩榜,幾千人矣,何曾見一人能自奮勵,有聞於時。而殘民敗官者,不可勝數。所至州縣,舉罹其害。乃即位之初,有此過舉,謂之恩澤,非臣所識也。」蘇東坡提議廢除此等免試辦法,嚴格限制高官巨卿之子女親戚,以及皇家所推薦之人。蘇東坡認為自己有責任把官吏之怠惰低能矇混朝廷的情形,奏知太后。為這種情形,他向太后密奏多次。在幾件大事的表章後,他又附有再啟,請太后閱後自己保存,勿轉交與中書省。

比如說,西北番族人寇,幾乎有中國農民一萬人慘遭屠殺,當地駐軍官長企圖隱瞞朝廷。甚至消息傳至京師之時,朝廷派一專使前往當地調查。此一專使,本著中國由來已久的「官官相護」的積習,向朝廷報告只有十個農民被殺。而特使更把災情大事化小,先為當地駐軍首長請求赦罪,然後再緩緩進行調查。兩年之後,竟而毫無動靜。被殺的村民,朝廷應予撫恤,結果也一無所得。在蘇東坡上皇太后表中,他指出如此忽視民情,勢難收攬民心。

表示他堅決求去的表章寫於元佑六年(一○九一)五月,那時他的杭州太守任期屆滿,他請求續任一期。這是具有自傳性質最長的一道表章,歷述所有過去他所遭遇的不幸,包括他的遭受逮捕和審訊。那些黨人對他的「嫌忌」重於對子由。在陳述他的政治生涯的梗概之後,他說:「陛下知臣危言危行,獨立不回,以犯眾怒者,所從來遠矣。」他怒斥周穜的信,惹惱了敵人,使他們越發痛恨,他們發狠攻擊他。古諺云:「聚蚊成雷,積羽沉舟,寡不勝眾也。」

他所力爭的第一項是「廣開言路」。他若生在今天,一定會為言論自由而戰,為強大有益的輿論而戰。這是他再三再四提到的。他指出來,朝廷有道,皇帝一定是想辦法接近每一個人。比如說,唐太宗在位時(唐太宗可以說是中國四千年來最好的皇帝),他許每一個人到宮廷進言,甚至無官無職的老百姓也在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