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 老練 第二十章 國畫

蘇東坡在世時,曾使人畫像數幅,其中最有名者為程懷立和名畫家李龍眠所畫。在李龍眠所畫的一幅上,蘇東坡身坐岩石,一條藤杖斜橫於膝上。黃庭堅說這張畫像正好把握住他微醉之時的神情。從姿勢上看,他很輕鬆的坐著,似正在思索宇宙中萬物盛衰之理,也正享受眼前大自然的森羅萬象。隨時他都可能立起來,提筆沾墨,抒寫胸懷中之所感,或是用美妙的詩歌,或是用氣韻生動的一幅畫,或是用神味醇厚的書法。

由蘇東坡、米芾、黃庭堅所保存下來的藝術批評之中,我們能看出文人畫在蘇東坡生活里的起源,真是一件幸事。這幾位文人都是詩人、書法家、畫家。我們首先必須弄清楚的是,在中國是書畫同源的。在技巧,在工具材料,在批評的精神與原理,都是如此。若不懂中國書法中的美學原理,就不能了解中國畫南派的起源。因為中國南派畫之始祖,蘇東坡是其一,都是在中國詩的精神中涵養有素的,並且在運用筆墨的技巧都已通其奧妙,而且對中國書法的結構與氣勢的原理都已窺其真詮。書法為中國繪畫提供其技巧與美的原理,詩則提供畫的精神與氣韻情調的重要,以及對大自然的聲色氣味泛神性的喜悅。

有一次,在中國藝術史上很出名的事,是十六個此等名家聚會於駙馬王詵的庭園之中。這就是有名的「西園雅集」,李公麟畫,米芾題詞。畫里有宋朝三大家,蘇東坡、米芾、李龍眠,還有東坡弟弟蘇子由、蘇門四學士。石桌陳列於花園中高大的蒼松翠竹之下。最上面,一隻蟬向一條小河飛去,河岸花竹茂密。主人的兩個侍妾,梳高發誓,帶甚多首飾,侍立於桌後。蘇東坡頭戴高帽,身著黃袍,倚桌作書,駙馬王詵在附近觀看。在另一桌上,李龍眠正在寫一首陶詩,子由、黃庭堅、張表、晁補之都圍在桌旁。米芾立著,頭仰望,正在附近一塊岩石題字。秦觀坐在多有節瘤的樹根上,正在聽人彈琴,別的人則分散各處,以各種姿勢,或跪或站,下余的則是和尚和其它文人雅士了。

這一群文人時常在彼此的家中相會,飲酒,進餐,笑謔,作詩,而大部分時間都在陶然佳境中過活。此等時光,蘇米李三人往往走近書案,紙筆墨都在眼前。如果一個人開始作畫,作詩,或寫字,別人便作壁上觀,或也技癢而參加,為補上詩句,或增加題跋,當時的情況與氣氛理想極美矣。詩、畫、字,這三者主要的材料,只是兩種液體物——墨與酒;除去最講究的毛筆和用最貴、最為稀有的原料做的紙之外,他們有上等酒、上等墨。大書家和大畫家一發現有上等紙張當前,就猶如小提琴名家發現面前有一個史特拉迪瓦牌的名琴一樣——硬是不勝其魔力之誘惑。蘇東坡最喜愛的是澄心堂的紙,宣城的諸葛筆,或是鼠毫筆,和李廷邦的墨。一個人畫完一幅畫,一般習慣是由其他文人在上面寫幾首詩文作評語,或僅僅寫剛才說的幾句戲言。有時蘇東坡和李公麟(西方收藏家多知道他叫李龍眠)合作一幅畫。蘇畫石頭,李畫柏樹,子由和黃庭堅題詞。

畫家必須注意觀察細節。蘇東坡一次記載一件好笑的事:四川省有一個繪畫收藏家,在他收藏的一百多幅名畫中,他最珍惜戴嵩畫的鬥牛圖。一天,這個收藏家在院子里曬畫,一個牧童趕巧在此經過;他向那幅畫看了一下兒,搖頭大笑。人問他何故發笑,牧童回答說:「牛相鬥時,牛尾巴一定緊夾在後腿中間,這張畫上牛尾巴卻直立在後面!」

藝術的中心問題,不論古今中外,完全相同。印象主義,簡言之,就是對照相般的精確的反叛,而主張將藝術家主觀印象表達出來,做為藝術上的新目標。蘇東坡用兩行詩充分表達這種反叛精神。他說:「論畫以形似,見與兒童鄰。」在評論一個年輕寫意派畫家宋子房時,蘇東坡說:「觀士人畫如閱天下馬,取其意氣所到。乃若畫工往往只取鞭策皮毛、槽櫪芻秣,無一點俊發,看數尺便倦。漢傑(宋子房號)真士人畫也。」

在蘇東坡降生之前,中國已經有豐厚的藝術傳統,在書法繪畫兩方面皆然。蘇東坡自幼年即仰慕吳道子。他在黃州那些年,一直傾其全部時光致力於繪畫。現在所有他的詩畫朋友都已集會在京師,而氣氛也極利於他在詩畫上的創造,正如一個奕棋高手發現了城中另一個奕棋高手之後,他的生活便會有所改變,同樣蘇東坡的生活現在也改變了。他畢竟是個文人,不是個政客。既然是文人,他的要務仍然離不開紙墨筆硯。他的門人,也都是出色的文人,不斷在他的書齋中流連盤桓。米芾後來成為宋朝傑出的畫家,曾經有一次,他喜愛自己在懸崖峭壁所畫的默然無色的巨石那雄偉的氣魄,他乃以「丈人」之名稱之。他自稱「米顛」,別人也以此名相稱。米,蘇,李(李公麟),這宋朝三大家,現在時常在一處。

蘇東坡說,他的友人文與可習書甚久而不見成功,後來一人獨行山徑,見二蛇相鬥。他從相爭鬥的兩條蛇身上的律動,獲取了靈感,把蛇身上那種矯健動作吸取於筆劃之中。另一個書法家是在看見樵夫與一村姑相遇于山間小徑上時,悟出了節奏的秘訣。因為當時樵夫與村姑都要讓路給對方,二人當時都猶疑不定,不知誰該站穩讓對方過去。那二人一時的前後的閃躲,產生了一種緊張動作和相反的動作,據說這種緊張動作使他生平第一次悟出了書法藝術的原理。

有一次,杜幾先帶來一張上好的紙張,請蘇東坡在上面寫字,但是他提出了字的大小排列等問題。蘇東坡笑著問他:「我現在是不是賣菜?」哲宗元佑二年(一○八七)三月,康師孟已經出版了蘇氏兄弟九本字帖的精摹本。蘇東坡自己的若干朋友都是熱心搜集蘇字的。一天晚上,他的幾個朋友在他家,正在翻查幾個舊箱子。有人找到一張紙,上面的字是蘇東坡寫的,還依稀可讀。仔細一看,原來是他在黃州貶謫期間醉中寫的「黃泥板詞」。有的地方已然污損,連東坡自己都不能辨認。張耒抄寫了一遍,交給蘇東坡,自己則保留那份真跡。幾天之後,蘇東坡收到駙馬王詵寄來的一封信。信里說:「吾日夕購子書不厭,近又以三縑博得兩紙字。有近畫當稍以遺我,勿多費我絹也。」

普通都認為蘇東坡作品之最精者,都是他醉後或興緻昂揚之時的作品,一想中國繪畫、寫字時一揮而就的瀟洒明快,此話不能不信。在哲宗元佑三年(一○八八)蘇東坡任主考官之時,他和藝術家朋友李龍眠、黃庭堅、張耒等陪考官入闈將近兩個月,在閱卷完畢之前不得出闈,亦不得與闈外聯絡。他們空閑無事,李龍眠畫馬自娛,黃庭堅則寫陰森凄慘的鬼詩,彼此說奇異的神仙故事。至於蘇東坡如何,黃庭堅記載的是:「東坡居士極不惜書,然不可乞。有乞書者,正色詰責之,或終不與一字。元佑中鎖試禮部,每來見過案上紙,不擇精粗,書遍乃已。性喜酒,然不過四五龠已爛醉,不辭謝而就卧。鼻鼾如雷,少焉蘇醒,落筆如風雨。雖謔弄皆有意味,真神仙中人。」

蘇東坡論自己書畫時說:「吾書雖不甚佳,然出自新意,不踐古人,是一快也。」

藝術上所有的問題,都是節奏的問題,不管是繪畫、雕刻、音樂,只要美是運動,每種藝術形式就有隱含的節奏。甚至在建築,一個哥德的教堂向高處仰望、一座橋樑橫跨、一個監獄沉思。從美學上看,甚至可以論人品而說「猛衝」、「疾掃」、「狂暴」,這都是節奏概念。在中國藝術里,節奏的基本概念是由書法確立的。中國的批評家愛慕書法時,他不欣賞靜態的比例與對稱,而是在頭腦里追隨著書家走,從一個字的開始到結尾,再一直到一張紙的末端,彷彿他在觀賞紙上的舞蹈一般。因此探索這種抽象畫的路子,自然不同於西洋抽象畫。其基本的理論是「美是運動」(「美感便是律動感」),發展成為中國繪畫上至高無上的原理的,就是這種節奏的基本概念。

這個運動上的節奏美的概念,改變了所有藝術家對線條、質量、表面、材料的看法。因為,倘若美是動態而非靜態的,所有平直的線條和表面,像工程藍圖的東西自然都不屬於藝術的範圍,而人必須尋求,舉例說,樹枝的折線與不平直的線條,因為只有彎曲與轉折線才能暗示生命與運動;只要筆的壓下,微頓,疾行,偶爾的飛白潑濺,能細心並有意保存於紙上,則不難看出此種不平直的線條的生命力和運動感。在中國書法和繪畫里,當力戒平直線條,除非另有必要,比如描畫桌子的邊緣,不得不直,這是基本的原則。結構的概念也隨之改變了。倘若那些線面是僵直死板的話,中國藝術家是不能滿足於此種靜態的安排與線和面的對比的。從此以後要重視力量充沛的線條筆劃,這便說明中國繪畫技巧和其它形式的繪畫之間的差異。

說中國書法是一種抽象畫,這種解釋真是再容易不過。中國書法的問題和抽象畫的問題,確是相似。在評論中國書法時,評論者完全不顧中國字的含義,而根本上就看做一種抽象的組合。說中國字是抽象畫,只因為不像普通畫那樣描寫具象的物體。中國字由線條和線條構成的偏旁所組成,具有無限的變化,而藝術原理則要求這些字之排列成行,必須排列的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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