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 老練 第十五章 東坡居士

失去人間美好的東西之人,才有福氣!蘇東坡能夠到處快樂滿足,就是因為他持這種幽默的看法。後來他被貶謫到中國本土之外的瓊崖海島,當地無醫無葯,他告訴朋友說:「每念京師無數人喪生於醫師之手,予頗自慶幸。」

蘇東坡自己善於做菜,也樂意自己做菜吃,他太太一定頗為高興。根據記載,蘇東坡認為在黃州豬肉極賤,可惜「富者不肯吃,貧者不解煮」,他頗引為憾事。他告訴人一個燉豬肉的方法,極為簡單。就是用很少的水煮開之後,用文火燉上數小時,當然要放醬油。他做魚的方法,是今日中國人所熟知的。他先選一條鯉魚,用冷水洗,擦上點兒鹽,裡面塞上白菜心。然後放在煎鍋里,放幾根小蔥白,不用翻動,一直煎,半熟時,放幾片生薑,再澆上一點兒咸蘿蔔汁和一點兒酒。快要好時,放上幾片橘子皮,乘熱端到桌上吃。

蘇東坡自己成立了一個救兒會,請心腸慈悲為人正直的鄰居讀書人古某擔任會長。救兒會向富人捐錢,請每年捐助十緡,多捐隨意,用此錢買米,買布,買棉被。古某掌管此錢,安國寺一個和尚當會計,主管賬目。這些人到各鄉村調查貧苦的孕婦,她們若應允養育嬰兒,則贈予金錢、食物、衣裳。蘇東坡說,如果一年能救一百個嬰兒,該是心頭一大喜事。他自行每年捐出十緡錢。他行的才是最上乘的佛教教義。

雪堂的台階下,有一小橋,橫跨一小溝而過,若非下雨,溝內常乾涸。雪堂之東,有高柳樹一株,為當年所手植,再往東,有一小水井,中有冷泉,頗清冽,並無其他可取之處,只是詩人當年取水處而已。往東的低處,有稻田、麥田、一帶桑林菜圃,為一片長地,另有一片大果園。他在他處種有茶樹,是在鄰近友人處移來的。

但是對老朋友章惇,他的說法又不同。章惇現今官居參政諫議執事(副宰相),曾經寫信勸東坡改過自新。對這位朋友,東坡寫了一封非常貼切的回信,悔過之意,溢於言表。寫得再得體不過,簡直可以呈給天子龍目御覽了。其文如下:「平時惟子厚與子由極口見戒,反覆甚苦。而某強狠自用,不以為然。今在囹圄中,追悔無路,謂必死矣。不意聖主寬大,復遣視息人間。若不改者,某真非人也……某昔年粗亦受知於聖主,使稍循理安分,豈有今日?追思所犯,真無義理,與病狂之人,蹈河入海者無異。方其病作,不自覺知,亦窮命所迫,似有物使。及至狂定之日,但有慚耳。而公乃疑其再犯也,豈有此理哉?……」隨後又敘述當時生活狀況:「黃州僻陋多雨,氣象昏昏也。魚稻薪炭頗賤,甚與窮者相宜。然某平生未嘗作活計,子厚所知之,俸入所得,隨手輒盡。而子由有七女,債負山積、賤累皆在渠處,未知何日到此。現寓僧舍,布衣蔬飲,隨僧一餐,差為簡便。以此畏其到也。窮達得喪粗了其理,但凜祿相絕,恐年載間,遂有饑寒之憂。然俗所謂水到渠成,至時亦必自有處置,安能預為之愁煎乎?初到一見太守。自余杜門不出,閑居未免看書,惟佛經以遣日,不復近筆硯矣。」

人皆養子望聰明,我被聰明誤一生。

惟願孩兒愚且魯,無災無難到公卿。

在蘇東坡寫給朋友的兩封信里,他吐露了肺腑之言。一封是給至交李常的。因為李常曾寫詩去安慰他,但是李常的詩太感傷,蘇東坡不以為然,寫信回答他。信上說:「何乃耶?仆本以鐵石心腸待公。吾濟雖老且窮,而道理貫心肝,忠義填骨髓,直須談笑生死之際,若見仆困窮使相憐,則與不學道者,大不相遠矣……雖懷坎憬於時,遇事有可尊主澤民者,便忘軀為之,一切付與造物。非兄仆豈發此?看訖便火之。不知者以為垢病也。」

蘇東坡家庭很幸福,在他的一首詩里,他說妻子很賢德。這句話的意思是他妻子並不像他好多朋友的妻子,或是過去歷史上好多名學者的妻子那樣凌虐丈夫。雖然長子邁這時也能寫詩,但幾個兒子並沒有什麼才華。晉朝大詩人陶潛也以憂傷任命的心情寫過一首「責子詩」,說兒子好壞全是天命,自己何必多管,他說:「天意苟如此,且進杯中物。」蘇東坡說:「子還可責同元亮,妻卻差賢勝敬通。」敬通為東漢學者。蘇東坡這句詩自己加的註腳里說:「仆文章雖不逮馮衍,而慷慨大節乃不愧此翁。衍逢世祖英容好士而獨不遇,流離擯逐,與仆相似,而其妻妒悍甚。僕少此一事,故有勝敬通之句。」

在控告蘇東坡案中,王鞏獲罪最重,現在流放在偏遠的西南,蘇東坡給他寫過幾封信。先表示己事使王鞏受牽連,而受此苦難,至為難過,但接到王鞏的信,知道王鞏能於哲學中自求解脫。他回信中說:「知公真可人。而不肖他日猶得以衰顏白髮,廁賓客之末也……」接著說起道家長生之術,他自己正在修行。「某近頗知養生,亦自覺薄有所得。見者皆言道貌與往日殊別。更相闊數年,索我間風之上矣。兼畫得寒林墨竹已入神矣。行草尤工,只是詩筆殊退也,不知何故。昨所寄臨江軍書,久已收得。二書反覆議論及處憂患者甚詳,既以解憂,又以洗我昏蒙,所得不少也。然所得非苟知之亦允蹈之者,願公常誦此語也。杜子美困厄中,一飲一食,未嘗忘君。詩人以來,一人而已。」

黃州是長江邊上一個窮苦的小鎮,在漢口下面約六十里地。在等待家眷之時,蘇東坡暫時住在定惠院,這個小寺院坐落在林木茂密的山坡上,離江邊還有一段路。他和僧人一同吃飯,午飯與晚飯後,總是在一棵山植樹下散步,關於這種情形,他寫了些極其可愛的詩。不久,身邊便有了不少的朋友。徐太守熱誠相待,常以酒宴相邀。長江對面,武昌(不是今日的武昌)的朱太守也常送酒食給他。在雨天,東坡睡到很遲才起床,快近黃昏時,散步很久,在起伏不平的東山麓漫遊,在廟宇、私人庭園、樹陰掩蔽的溪流等處,探勝尋幽。在別的日子,有時朋友來訪,則一同到長江兩岸的山裡遊玩。那一帶是丘陵起伏林木茂盛之區,鄉野風光如畫。南岸有攀山,聳立於湖溪交錯的平原上。

在元豐三年(一○八○)正月初一,蘇東坡已和長子邁離開京都,啟程前往幽居之地黃州,邁當時已經二十一歲。蘇東坡是走最近的陸路趕往的,他把家眷留下由弟弟子由照顧,隨後再去。貧窮的子由要帶著自己的一大家人——七女、三男、兩個女婿,再加上哥哥的眷屬,前往新任所高安,在九江南部數百里之遙。酒監的職位並不像我們想像的那麼好,只相當於官營的一個酒館經理而已。坐船走了幾個月,子由到了九江,把家眷留在那兒等候他,自己帶著哥哥的家眷和朝雲,還有兩個孩子,順長江上行往東坡的處所去。東坡是二月初一到的黃州,家眷是五月二十九到的。

與他宗教思想相反的一股力量,就是深藏他內心的儒家思想。他的儒家思想,似乎又把他拖往了另一個方向。誠然,人可以在宗教之中尋取到安靜,但是,倘若佛教思想若是正確,而人生只是一種幻覺,人應當完全把社會棄置不顧,這樣人類就非滅絕不可,那一切都空空如也才好呢!所以,在佛教要達到精神的空虛和無我的精神存在,就要完全擺脫個人的牽掛,而儒家是抱現實的思想,要對人類盡其職責義務,於是兩種思想之間便有衝突。所謂解脫一事,只不過是在獲得了精神上的和諧之後,使基層的人性附屬於高層的人性,聽其支配而已。一個人若能憑理性上的克己功夫獲得此種精神上的和諧,他就不須完全離開社會才能獲得解脫了。

有一段日子,久旱不雨,後來下了雨,蘇東坡和農人完全一樣快活而滿足,他寫詩道:

不過蘇東坡確是生活困難,他花錢有一個特別預算方法,這是他在給秦少游的信里說的:「公擇近過此相聚數日,說太虛不離口。輩老未嘗得書,知未暇通問……初到黃,凜人既絕,人口不少,私甚憂之。但痛自節省,日用不得百五十(等於美金一角五分)。每月朔便取四千五百錢,斷為三十塊,掛屋樑上。平旦用畫叉挑取一塊,即藏去。錢仍以大竹筒別貯,用不盡以待賓客。此賈耘者(賈收)法也。度囊中尚可支一歲有餘。至時別作經畫,水到渠成,不須預慮。以此胸中都無一事。」

由臨皋蘇東坡可以望長江對岸武昌的山色之美。他有時芒鞋竹杖而出,雇一小舟,與漁樵為伍,消磨一日的時光。他往往被醉漢東推西搡或粗語相罵,「自喜漸不為人識。」有時過江去看同鄉好友王齊愈。每逢風狂雨暴,不能過江回家,便在王家住上數日。有時自己獨乘一小舟,一直到樊口的潘丙酒店,他發現那兒的村酒並不壞。那個地區產橘子、柿子、芋頭長到尺來長。因為江上運費低廉,一斗米才賣二十文。羊肉嘗起來,味美如同北方的牛肉。鹿肉甚賤,魚蟹幾乎不論錢買。旗亭酒監藏書甚多,以將書借人閱讀為樂事。太守家有上好廚師,常邀東坡到家宴飲。

蘇東坡如今是真正耕做的農夫,並不是地主。在和友人孔平仲的一首詩里,他說:

他又發明了一種青菜湯,就叫做東坡湯。這根本是窮人吃的,他推薦給和尚吃。方法就是用兩層鍋,米飯在菜湯上蒸,同時飯菜全熟。下面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