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壯年 第十四章 逮捕與審判

蘇東坡,我們用他自己的話說,他過去生活的態度,一向是嫉惡如仇,遇有邪惡,則「如蠅在食,吐之乃已」。不過到目前為止,還幸而安然無事。可是在他吐到第一百次時,他就被人抓住了,在神宗元豐二年(一○七九)三月,他調任江蘇太湖濱的湖州。在他到任謝恩奏章上,他說了幾句朝廷當權派覺得有點兒過分的話。只要他單歌詠人民的疾苦貧窮、捐稅、徵兵,那派小人還能裝聾作啞,置之不顧。現在他直接指明那些小人,其中有在王安石勢力下躥升起來的李定和舒亶。朝政是在無以名之的第三流人才的掌握中,這類人是唯利是圖隨風轉舵,既無所謂東,也無所謂西。蘇東坡過去曾不斷給皇帝上表,每次皇帝看了他的表章,就向侍臣讚美蘇東坡。現在我們想起來,這些小人以前曾經阻擋蘇東坡進京城。萬一蘇東坡蒙召當權,可就真有危險,因為新政的領導人物那時不是已經失勢,便是已然退隱。

蘇東坡到任謝恩表只是例行公事,譬如略敘為臣者過去無政績可言,再敘皇恩浩蕩,以此美缺相賜。但是蘇東坡說:「伏念臣性資頑鄙……知其愚不適時,難以追隋新進。察其老不生事,或能牧養小民。」「新進」一詞,在王安石口中是指突然升遷的無能後輩。在過去為新政的朋黨之爭里,這一名詞是固定代表那種含義的。李定和舒亶心想蘇東坡為什會自信能逃得出他們的手心呢?並且他說在他那個年紀,他擔任地方官是因為他不可能再惹是生非。他是不是暗示那些在朝為官的必然會惹是生非呢?古之文人學者,因為沒有民權的保障,在措詞造句上,便發明出一種極其微妙難以捉摸的表現法,而閱讀的學者也養成一種習慣,樂於尋求含義於字裡行間之中。在中國古代,朝廷的公報是固定按期出版的,可以說是中國最早的報紙。蘇東坡所寫的文字,照例惹人注意,這次謝恩表,使那些「新進」成了讀者心目中的笑柄。

在神宗熙寧元豐二年(一○七九)六月,一個御史把蘇東坡謝恩表中的四句挑出來,說他蔑視朝廷而開始彈劾他。數日之後,舒亶,當時尚在御史台,找了幾首蘇東坡的詩,內容關於農人青苗貸款,農人三個月無鹽吃,還有燕子與蝙蝠爭論的寓言。他說寫的那種詩,顯示蘇東坡不但考慮欠周,也是不忠於君。舒亶隨同彈劾表章,附呈上蘇東坡印出的詩集。李定,現今升為御史中丞,也隨後跟上一表,陳述有四個理由,蘇東坡必須因其無禮於朝廷而斬首。一共有四份彈劾蘇東坡的表章。這件案子交予了御史台。李定,當年因隱瞞父喪司馬光罵他是禽獸不如,現在擔任檢察官。他挑選了一個極其能幹的官吏派到湖州去,免去蘇東坡的官職,再押解入京受審。御史請求,一路之上蘇東坡必須關入監獄過夜,皇帝不許。神宗皇帝從無意殺害蘇東坡,不過這個案子既然依法控告,他也願予以充分調查一番。

蘇東坡在對方大部分指控上,都坦白承認在詩中批評新政,自然有憤怒之感、失望之聲,足以表明自己對當道的苛酷批評,罪有應得。

這個消息到達時,蘇東坡是何等心情,我們必須要知道。他到達湖州不久,也很喜歡這個新職位。他常和長子去山林間漫遊,同游的還有子由的女婿、女婿的弟弟。在蘇東坡記游飛英寺的詩里,他說自己「莫作使君看,外似中已非」。他最好的朋友畫竹名家文與可已在二月去世,他一直哭了三天。在朝廷的差官正越程前去逮捕他時,他正再度創覽他搜集的名畫,那是七月七日,正拿出來到院子去晾。他的眼光正好看到文與可送給他的一幅絕妙的竹子,不覺流下淚來。那天他寫的那一條筆記特別表現他的奇思幻想,記述他與文與可的友情。

平生文字為吾累,此去聲名不厭低。

塞上縱歸他日馬,城東不鬥少年雞。

「臣知多方開罪朝廷,必屬死罪無疑。死不足惜,但請容臣歸與家人一別。」

皇差皇甫遵淡然道:「並不如此嚴重。」

這時通判邁一步向前道:「相信必有公文。」

皇甫遵問:「他是何人?」通判回稟自己的身份。士兵乃正式遞交公文予通判。打開一看,原來只是一份普通公文,免去蘇東坡的太守官位傳喚進京而已。皇差要蘇東坡立即啟程。

官差允許蘇東坡出發前,歸看家人。根據蘇東坡在筆記上記載,他到家時,全家正在大哭。蘇東坡向他們笑著說出下面一個故事,安慰他們:

仁宗的皇后,她一向支持蘇東坡,這時染病而死。她死前曾對皇帝說:「我記得蘇東坡弟兄二人中進士時,先帝很高興,曾對家人說,他那天為子孫物色到兩個宰相之才。現在我聽說蘇東坡因為寫詩正受審問。這都是小人跟他做對。他們沒法子在他的政績上找毛病,現在想由他的詩入他於罪。這樣控告他不也太無謂了嗎?我是不中用了,你可別冤屈好人,老天爺是不容的。」這些話實際上等於遺言。

皇帝問道:「我聽說你會作詩?」

他真是積習難改,當天他又寫了兩首詩。詩里說:「卻對酒杯渾似夢,試拈詩筆已如神。」一首詩是:

皇帝又說:「朋友們送你時,贈給你幾首詩沒有?」

楊朴回答道:「沒有。只有拙荊作了一首。」

皇帝又問:「是什麼詩,可以告訴我嗎?」

於是楊朴把臨行時太大作的詩念出來:

我認為對此案件的判斷,完全要看我們對蘇東坡的批評朝政如何解釋。張方平和范鎮正設法營救蘇東坡,總括起來,他認為坦誠的批評與惡意的中傷顯然有別。我們今天不能不認為那些詩是坦誠的批評,而御史們則認為是對朝廷和皇帝惡意的中傷。張方平指出,詩經是由孔子刪訂的,但是其中有很多對當時當政者的諷刺,而且邦有道,則坦誠的批評完全合法。在另一方面,倘若我們能以君子之心度小人之腹,相信那些御史是由義憤而發,是深恨親愛的君王受辱而彈劾,這也是一種看法。

蘇夫人聽見這首詩,不由得破涕為笑。這故事曾記在蘇東坡的筆記里,但不知是不是他當時現編的。

家中決定由長子邁陪同前往。王適,他一向充任蘇家的塾師,現在同他弟弟留在家中,後來才偕同蘇東坡全家入京。太守官邸的人全嚇得不知如何是好,個個躲躲藏藏。但是老百姓都出來看太守啟程。根據縣誌記載,老百姓都淚下如雨。官差與士兵的態度與辦事的要求,都蠻橫無禮,後來蘇東坡在上哲宗皇帝書中,說他們逮捕太守猶如捕盜。官衙中只有王氏兄弟和陳師錫設酒筵錢別。

有人說途中蘇東坡曾想自殺。根據他自己給皇帝上的奏章上說,在揚州渡江時,他想跳入江中。但按孔平仲的記載,開船之後不久,船停在太湖上修理船槳時,他想跳水自殺。那天夜裡,月色皎潔,湖上風高浪大。蘇東坡不知道他要判什麼罪,並且怕他的案子會牽連好多朋友。他想把眼一閉跳入水中,反倒省事。等再一想,倘若如此,必給弟弟招致麻煩。在給文彥博的信里,敘述家裡燒了他大部分與友人的通信和手稿。家裡人到了安徽宿縣,御史台又派人搜查他們的行李,找他的詩,書信和別的文件。有些兵把船包圍起來時,女人和孩子們怕得很,那些兵把他們的東西胡亂扔,就如一般兵士執行勤務時一樣。兵丁走後,女人們氣沖沖的說:「這都是寫書招惹的。他亂寫東西有什麼好處?把人都嚇死了。」然後焚燒他的手稿,後來東坡發現殘存者不過三分之一而已。

另一御史的彈劾表裡,完全是強詞奪理的指責。在蘇東坡到湖州上任途中,曾為張氏園寫了一篇記。在此一篇文章里,蘇東坡說:「古之君子不必仕,不必不仕。必仕則忘其身,必不仕則忘其君。」這是孟子對孔夫子參政態度的概要結語。那位御史在他忠君報國的熱情之下,極力想勸服皇帝相信蘇軾正倡邪說異端,實在大逆不道,他說:「天下之人,仕與不仕,不敢忘其君。而獨蘇軾有不仕則忘其君之意,是廢為臣之道爾。」

王珪於是沉默無言。章惇,當時還是蘇東坡的朋友,為蘇東坡向皇帝辯解說,龍不僅是天子的象徵,也可以指大臣,於是從文學上引出例句,用以支持自己的理論。

幸虧詩人陸遊曾編有一本歷史,其中包括所有審問蘇東坡的親筆文件。現在我們還有一本書叫「烏台詩案」,「烏台」是御史台監獄的名稱。此書包括四件彈劾本章、審問記錄全部,蘇東坡的口供、證物,和最後的判詞。陸遊勤於寫日記,對蘇東坡留在身後的手稿和拓片特別愛好,這些遺物是蘇東坡死後六七十年他才見到的。他曾說出這本書的經過。北宋在靖康元年(一一二六)滅亡時,朝廷官員都向杭州逃難,盡量攜帶珍貴的文件。在揚州,一個名叫張全真的政府官員看到這一份手稿,從朝廷檔案里抽出來。後來,張全真死後,一位姓張的宰相,受張全真的後人請求為先人作一篇墓志銘。這位宰相要以那份手稿為代價。那家後人只答應交出一半,另一半作為傳家之寶。陸遊記載說,他看見全部手稿都是蘇東坡手寫的,還有改正之處,都由蘇東坡簽名,再蓋上御史台的官印。我們不敢確言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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