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三萬日,老病常居半。
其間進憂樂,歌笑雜悲嘆。
顛倒不自知,直為神所玩。
須臾便堪笑,萬事風雨散。
自從識此理,久謝少年伴。
孤館燈青,野店雞號,旅枕夢殘,漸月華收斂。
星霜耿耿,雲山摛錦,朝露團團,勞生有限,似此區區長鮮歡。
微吟罷,憑征鞍無語,往事千端。
當時共客長安,似二陸初來俱少年。
有筆頭千字,胸中萬卷。
致君堯舜,此事何難。
用含由時,行藏在我,袖手何妨閑處看。
身長健,但悠遊卒歲,且斗樽前。
密州是一個很窮的縣分,主要只長麻、棗、桑樹,此地的生活和杭州有天淵之別。當時官員的薪俸已經減低。蘇東坡在他《菊賦》的序言中說:「余仕宦十有九年,家日益貧,衣食之俸,殆不如昔。及移守膠西,意且一飽,而齋廚索然,不堪其憂。日與通守劉君延式循古城廢圃,求花菊食之,如腹而笑。」
接到他詩的朋友寄和詩回來,蘇東坡又答以詩寄回去,詩的開頭如下:
蘇東坡這個人,快樂時很難說不快樂,不快樂時也難做快樂狀。好多朋友和他通信,彼此作詩相酬唱。這時劉絮和李常都在九江。孫覺在湖州,在杭州達北不遠。這些都是反對王安石新政的一批朋友,現在都在東南各地為官。他們都對時局感到厭惡,因為當時王安石仍未失勢,他們不像以前那麼激烈,意見姑且放在心頭。韓琦和歐陽修已死。富弼和范鎮退隱林下。司馬光潛心治學。張方平縱情飲酒。東坡之弟子由則明哲保身,閉口不言時事。只有蘇東坡不夠圓滑。在看見人民陷於水深火熱之中,這時應當不應當不顧後果,坦率表示自己的感慨,這是一個問題。也許蘇東坡從來沒想過這個問題。所以,他一邊寫令人心曠神。冶可驚可喜的田園詩,同時也寫鄉間並不那麼美麗的詩。他若不是瘋狂不顧利害,便是義憤填胸不能自制。他知道他的詩很快就會傳到京師,但是他卻毫不在乎。
西齋深且明,中有六尺床。
病夫朝睡足,危坐覺日長。
昏昏既非醉,踽踽亦非狂。
褰衣竹風下,穆然中微涼。
起行西園中,草木含幽香。
榴花開一枝,桑棗沃以光。
鳴鳩得美蔭,困立忘飛翔。
黃鳥亦自喜,新音變圓吭。
杖藜觀物化,亦以觀我生。
萬物各得時,我生日皇皇。
在神宗熙寧七年(一○七四)九月,蘇東坡在杭州的任期屆滿。他弟弟子由那時正在山東濟州任職,蘇東坡已經呈請調到山東去。他所請照準,這次他是升任密州太守,密州高青島很近。他在濟州只有兩年,然後又調到徐州任太守,在徐州是從熙寧十年(一○七七)到元豐二年(一○七九)三月。
今年粳稻熟苦遲,庶見霜風來幾時。
霜風來時雨如瀉,耙頭出菌鐮生衣。
眼枯淚盡而不盡,忍見黃穗卧青泥。
茹苦一月被上宿,天晴獲稻隨車歸。
汗流肩赤載入市,價賤乞與如糠粞。
賣牛納稅拆屋炊,膚淺不及明年飢。
官今要錢不要米,西北萬里招鬼兒。
龔黃滿朝人更苦,不如卻作河伯婦。
上面這首「水調歌頭」是熙寧九年(一○七六)在密州時作的。
東風知我欲山行,吹斷檐間積雨聲。
嶺上晴雲披絮帽,樹頭初日掛鋼鉦。
在另一首給孔文仲的詩里,他流露出對聲勢值赫的官場氣派的蔑視:
他的第二首詩惹出了麻煩,因為他的思路一直順著魚和獸失去了自由的方向發展下去。從此處一步就會跳到在監獄中被鞭打的囚犯,還有那些囚犯的妻子兒女也被關入監獄的事。在這些長詩里,他必須押前面字句的韻,而思想也自然要順著那些同韻的字發展。這詩里有兩個要押的韻腳,一個是「道」,一個是「摹」。在一首詩里他說:「作詩火急迫亡速。」在另外詩里自然寫出「歲荒無街歸亡速」。在押「摹」字韻時,他寫出「孤煙落日不可摹」;但在另一首詩寫囚犯時,他又說「鵲則易畫虎難摹」——這分明是指暴政了。
東望海,西望湖,山平水運細欲無。
天欲雪,雲滿湖,樓台明滅山有無。
天靜傷鴻猶能翼,月明驚鵲未安枝。
他在密州寫的一首詩,是寄給喬太傅的,綜括熙寧四年至九年,他在杭州、後來在密州那段寫作多產時期他的一般態度:
他往北游到太湖地區,他看見好友,高大長須的孫覺。他這位書畫名家,在友人的名家書法集上題了一首詩。在詩里他說的也是:「嗟余與子久離群,耳冷。已灰百不聞。」他寫了一首極美的詩描寫水車瀉出的水流時,他起的題目是「吳中田婦嘆」:
他也寫快樂的詩歌,給杭州錢塘江潮時的「弄潮兒」。每年八月中秋,各地人都自老遠跑到錢塘江岸邊觀看潮水自海外奔騰而至,不停高漲,湧入狹窄的錢塘江口。在高潮來臨之前,總是舉行水上特技表演。現在我們還不清楚當年是如何在波濤上漂浮。在水上表演的人名叫「打浪兒」,似乎那些深識水性的人乘小舟出海,船上飾以紅綠旗幟,出去迎接湧來的高潮。蘇東坡給那些「打浪兒」編出通俗的歌曲唱。歌曲里說雪白的浪花吞沒了「打浪兒」的紅旗幟,浪潮遮蔽住半個越山的景色。但是他也寫出早晨酒醒後內心的感觸:
在到杭州西南的富陽之行時,他寫出天放晴時清新可喜的詩句,開始如下:
在日後引起是非的一首詩里,他挖苦了當權派,把他們暗比做夜梟。他那時正同周抓遊歷嶺南。根據記載,後來在審問蘇東坡時,嶺南的一個太守草擬了一篇呈文,請求簡化免役稅的徵收。這位太守曾經帶著呈文經過杭州到京都,現今南返,他在杭州告訴蘇東坡說:「我被夜梟逐回矣。」
朋友再和,他又寄第三首如下:
蘇東坡又問:「你說夜梟是什麼意思?」
太守回答說:「這是一個很通俗的寓言。一天,一隻燕子和一隻蝙蝠爭吵起來。燕子認為日出是一天之始,而蝙蝠則認為日落是一天之始。兩鳥相持不下,他們去請教鳳凰。在路上,他倆遇見一隻鳥,那個鳥兒向他們說:『近來我們沒有看見鳳凰。有的鳥說他請假不在,有的說他正在睡一大覺。現在夜梟正在代替他的職位。你們去問他也沒有用。』」
後來,這些詩都被當權派搜集去仔細研究。內容並無煽動叛亂,沒有公開批評,沒有公然反對當局。但是這些詩卻如蚊叮蟲咬,令人覺得刺痛、煩擾、不安;這種刺激若是過多,也會擾人通宵,難以入睡。再加上蘇東坡的一位好友王詵駙馬把這些詩刊印出來,可就更使人煩惱。在詩是表情達意最通俗的文學形式的時代,兩行巧妙的詩,比長篇大論的表章更有力量。而蘇東坡當時是家喻戶曉;他的詩在文人雅集時是要歌誦的。對蘇東坡的呼聲不能再置之不理了。
縱橫憂患滿人間,頗怪先生日日閑。
昨日清風眠北偏,朝來爽氣在西山。
蘇東坡寫的這些詩,漸漸累積成卷,若認真看看某些行是否足以證明他蔑視當政者的威信,倒也有趣。單獨看,那些句子只是偶一置評;但合起來看,則是些動人的抗暴詩。少數幾個例子,便已足夠。他用平易的文字寫被徵調的人民挖通運河以通鹽船。他以官員之身監督工人,他親眼看見黎明之時,工人聞號聲而聚集開工,他用寥寥幾個字便寫出:「人如鴨與豬,投泥相濺驚。」
第四首開頭如下:
只有詩人達到這種與自然渾融為一時,他才能寫出下面《吏隱亭》這樣的詩句:
說來也頗有趣,往往為了子由,蘇東坡會寫出最好詩。蘇東坡在由杭州到密州時,心中思念子由,他寫了一首詞,調寄沁園春:
君不見,錢塘湖,錢王壯觀今已無。
蘇東坡在向杭州南山、北山上寺院的方丈至交告別之後,攜眷啟程北上。他妻子已經買了一個非常聰明的丫鬢,才十二歲,名叫朝雲,她以後在蘇東坡的生活里非常重要。
眾人事紛擾,志士獨悄悄。
何異琵琶弦,常遭腰鼓鬧。
三杯忘萬慮,醒後還皎皎。
憂來不自寐,起視天漢渺。
闌干玉繩低,耿耿太白曉。
但是他還是對其它情形閉目不見,他在歌詠「春入深山處處花」時,也寫農民的食糧。農民正在吃竹筍,他說竹筍好吃,但是沒有鹹味,因為「爾來三月食無鹽」,原因是朝廷的專賣食鹽扼殺了鹽業。他若一放手寫去,他就無法節制,他會寫出農民的兒子私用農民的貸款,停留在城內把錢揮霍凈盡,回家時兩手空空,只學到一口京腔而已,因為官家很精明,在放款處附近就開設了酒館娛樂場所。
我本麋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