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壯年 第十章 兩兄弟

兄弟二人在政治上雖然看法相似,而且也立場相同,二人個性則通然相異。子由沉穩、實際、拘謹、寡言;而東坡則輕快、開闊、好辯、天真、不顧後果。在朋友同僚的心目中,子由為人可靠,而東坡之直言無隱,玩笑戲謔,則使人害怕。在親密朋友之間,東坡談笑風生夾雜驚人的雙關語。天下拘謹實際的人聽他說話,都覺得他隨時可以吐露真理,彷彿不論何事,只要是真,便值得說出口來,此外不知還有什麼禁忌!

蘇東坡點頭說:「這就是我之所短。也許我生來就太相信人,不管我是跟誰說話,我都是暢所欲言。」

他弟弟子由這時在陳州(淮陽)充任教授,淡泊自甘。陳州位於國都東南七八十里,正在蘇東坡治下的視察行程之中,他隨後幾年都常常利用機會到弟弟家盤桓小住,有時會住上七十幾天。蘇東坡的兒子已經十二歲,還有一個嬰兒,才一歲,但是他弟弟則兒女很多。沉默寡言的蘇子由,一聲不響只顧生兒育女——最後直到生了三個兒子,七個女兒,都是蘇東坡幫助婚配的。蘇東坡欣然接受弟弟的請求,與他們共度中秋後才走。子由很窮,住的房子又小又矮。東坡常常對弟弟的高大取笑,他寫了兩句:

那幾個月,兄弟二人和家人悠閑團聚,共度時光,兄弟二人常到柳湖去划船,或是在城郊漫步,談論政治、家事、前途。一天,二人正在討論國家情勢,子由向哥哥進了些忠言。蘇東坡的一個短處就是老向客人談論自己的心思,寫文章也是發揮自己的見解。當時不是什麼好年月,子由對哥哥太了解。後來,蘇東坡的監禁解除之後,子由把手捂住他的嘴,那是告訴他以後要三緘其口。

「六一翁」指的是六一居士歐陽修。「飛蓬」一詞正足以象徵蘇東坡的一生,因為從現在起,他就成為政治風暴中的海燕,直到他去世,就不會再在一個地方安安靜靜度過三年以上的時光。

弟弟說:「但是你要了解你說話的對方,有人你可以推心置腹,有的不可以。」

近別不改容,遠別涕沾胸。

咫尺不相見,實與千里同。

人生無離別,誰知恩愛重。

始我來宛丘,牽衣舞兒童。

便知有此恨,留我過秋風。

秋風亦已過,別恨終無窮。

問我何年歸,我言歲在東。

離合既循環,憂喜迭相攻。

悟此長太息,我生如飛蓬。

多憂發早白,不見六一翁。

那天夜裡,蘇東坡寫了兩首詩,足以顯示他的心境:

孟子回答道:「難言也。其為氣也,至大至剛,以直養而無害,則塞於天地之間。其為氣也,配道與義,無是,餒也。行有不嫌於心,則餒矣。」

蘇東坡與其弟弟子由及家人共度中秋。這次中秋值得記憶,他後來一直思念不置,也是隨後六年中唯一的一次中秋。臨別時,二人難分難捨,子由決定送兄長至穎河下游八十里外的穎州(今阜陽),到穎州在歐陽修相伴之下,又一同過了半個多月。但是終須分手。在蘇東坡開船出發的前夜,兄弟二人又在穎州河的船上共度一夜,吟詩論政,徹夜未眠。二人論政的結論,後來蘇東坡寫在一首詩里,到達杭州之後,寄給子由。其中有句為:

猿吟鶴喚本無意,

不知下有行人行。

兄弟二人不覺都想起了孟子的話:「責難於君謂之恭,陳善閉邪謂之敬,吾君不能謂之賊。」事實上,二人都明白下面這段話的真理:

常時低頭誦經史,

忽然欠伸屋打頭。

次日凌晨,兄弟二人分手。蘇東坡對子由的深情確是非比尋常,後來,在寫給他好友李常的一首詩中說:「嗟余寡兄弟,四海一子由。」杭州三年任期屆滿時,他請調至密州,因為當時子由正任職濟南,兩地都在山東,相距不遠。

熙寧四年(一○七二)七月,蘇東坡攜眷離京往富有湖山之美的杭州上任。在隨後八九年內,他始終在杭州,青島附近的密州以及江蘇的蘇州為官,無不政績斐然。這一段期間,他作詩甚多,所寫的歌很美,或感傷,或詼諧,或憤怒。以天真快活的心情,幾乎赤子般的狂放不羈,將心中之所感,盡情歌唱出來。可是這樣憂慮憤怒的詩歌觸怒了權要,終於給他招惹了災禍。

東坡說:「但是我告訴晁端彥說,我曾殿試高中,多少高官顯宦立刻把我看做朋友。皇帝已然接受我的忠言。我不坦誠進諫,捨我其誰?我告訴晁端彥,我真正怕的是會因此而被殺害。他一言不發,面色極其嚴肅。於是我又對他說:『沒關係。皇帝若想殺我,我死而無怨。但有一件,我不願一身就戮而使你拍手稱快。』我二人都大笑起來。」

他們的老朋友,那位退隱的國家元老張方平,也和他們在一個城裡住,大家常酒飯相聚。張方平飲酒甚豪,他的酒量是一百杯。據蘇東坡自己說,他自己的酒量則小得多,但是他說他並不以自己酒量小而戒酒。歐陽修也是海量,但是張方平卻勝過他,因為張方平開始喝酒時,他不向客人說他們要喝多少杯,而是多少天。蘇東坡說:「對你們海量的人我並不羨慕,我喝完一杯就醉,不是和你們一樣得其所哉嗎?」

孟子的一個弟子問:「敢問何謂浩然之氣?」

他告訴弟弟,他送出上神宗皇帝書之後,他真怕有生命之險。他有一個朋友,也為他擔心。那個朋友是晁端彥,正好去看他,晁端彥和他同科考中,正如今之同年畢業的同學一樣。

眼看時事力難任,

貪戀君恩遲未能。

兄弟二人,氣質不同,形貌各異。子由高大,豐滿的圓臉,兩頰附近的松肉很多,而東坡則健壯結實,骨肉勻停。由他的畫像,我們不難判斷,他大概是五尺七八寸身高,臉大,顴骨高,前額高大,眼睛很長而閃閃發光,下巴端正,鬍鬚長而末端尖細。最能透露他特性的,就是他那敏感活動、強而有力的嘴唇。他的臉色紅潤,熱情洋溢,會由歡天喜地的表情一變而成抑鬱沉思的幻想狀。

第二首詩是:

蘇東坡既然天賦這樣生氣蓬勃的精神,他自然常遭遇到道德的矛盾,一方面要保持英雄本色,不失其與生俱來的大無畏精神,另一面又要顧到同樣重要的明哲保身這一人生的本分。在蘇東坡一生的官宦生涯中,有某些時期此種衝突特別尖銳,往往他寧願保持他的英雄本色。所以他內心中的衝突總不會太大的。他那偉大的天才不斷自由流露而一發不可抑制。正是:

蘇東坡對他弟弟說:「我知道我一向出言不慎。我一發現什麼事情不對,就像在飯菜里找到個蒼蠅一樣,非要唾棄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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