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壯年 第九章 人的惡行

現在朝廷上平靜了,死一般的平靜。蘇東坡攜眷離都之時,當年仁宗在位年間的名臣儒吏都已清除凈盡,四散於外地。歐陽修正退隱於安徽富陽。蘇家世交張方平家正在河南淮陽。

蘇子由年前即被神宗任命為淮陽州學教授。蘇子由也有其特點,不像兄長子瞻那麼倔強任性,但一直潔身自好,使清譽不受沾染,能照顧自己免於危害,所以挑選一個平安卑微的職位,與賢士大儒相往還。後來張方平辭官歸隱,遷居河南商邸,或稱「南都」,子由請調至商邸為官,次年,蘇東坡往返京都之時,總是路宿張宅,向張方平請求指教,如對叔伯長輩。司馬光與呂公著現在西都洛陽,過著退隱的生活,呂晦病重將死,死前,他呈給皇帝一個難題求教:

賢德的老宰相富弼不能平安度日,他已經降職為博州太守,當道認為他推銷青苗貸款,辦理不力。並且他還膽敢上奏摺稱:「此法行,則財聚於上,人散於下。」這時王安石的私人鄧綰,突然十分活躍起來,一看有機會可以效忠主子了,他向主子說可以控富弼阻礙新政之罪,於是宰相的顯爵全被剝除,調至另一縣去任太守。但是王安石於願未足,對皇帝說富弼所犯之罪,情如堯舜時之「四凶」,倘若只將他的宰相官爵被除而已,何以遏阻其他姦邪之輩?皇帝對王安石所奏,置之不理,任由富弼去擔任那一卑小的職位。富弼在往就新職途中,路過南都,訪問老友張方平。

老相國感慨系之,他向張方平說:「知人甚難。」

張方平說:「你說的是王安石嗎?我認為了解他並不難。當年我有一次和他共辦鄉試,他就把一切老規矩都弄得亂七八糟,我就把他調離我的部下,再不理他。」老宰相自覺難堪,又啟程趕路。在老年,他常常仰望屋頂,默然嘆息。

蘇東坡離京之前,京中曾發生一次暴亂。在前年冬天,保甲制便已實行,新兵在鄉村受軍事訓練,新兵疑心受訓的用意,以為會調離家鄉,會開至北方去和外族打仗,於是臨近京都的村子裡發生了示威抗議。騷亂之發生還另有原因。當時官方命令農人自備武器,其實也只是弓箭而已。父子相擁而泣,村民有斷腕以躲避徵調者。由於這次暴亂,王安石就要丟掉他最後的一個朋友韓維,因為韓維正是那一縣的太守,他奏明暴亂經過,呈請暫將軍訓延緩,至深冬舉行,因那時農忙已過,空閑較多。就因此一表章,連韓維也遭罷黜了。

要使王安石失勢,還須上天顯示昭然可見的徵兆,須要宮延門吏的仁行義舉。在神宗熙寧六年(一○七三),南嶽華山山崩。皇帝至為慌亂,依照習俗,乃遷居另一宮殿,以示敬仰神抵,並下令以粗模三餐上進。此外,自此年夏季到次年春季,一直乾旱不雨,皇帝至為憂愁,不知如何是好。他問王安石,王安石回答說:

「旱澇乃是天災,在堯湯之世也曾發生。吾人之所能為者只是力行善政而已。」

皇帝說:「我所擔心的也是此事,恐怕我們所行的不是善政啊。我聽見關於商稅法的怨言甚多。宮裡人人都聽說了,連皇后太后也聽說了。」

另一個閣員大臣馮京也在場,他也說:「我也聽說了。」

王安石回答說:「為什麼我沒聽人說?馮大人之所以聽說,是因為所有發怨言不滿的人都奔赴你的四周了。」

現在命定要成大事的渺小人物快要出現了。他叫鄭俠,就是畫難民圖的皇宮門吏。他呈給皇帝的難民圖上,畫的是帶著腳鐐的難民在砍樹掙錢,用以付還官家的青苗貸款。鄭俠還隨圖附上一篇短文:

皇帝把畫卷帶到寢宮,給皇后和皇家別人看。先說話的是皇帝的祖母:

「我聽說百姓為了免役稅和青苗貸款,其苦不堪。我覺得我們不應擅改祖制。」

皇帝回答說:「但是實行新法也是為民謀福,並無害民之意。」

太后又說:「我知道王安石自有大才,但是已然樹敵甚眾。為了他自己的好處,你還是暫時把他的職務中止吧。」

皇帝說:「我發現在滿朝大臣之中,只有王安石願意身當大任。」

皇帝的弟弟歧王這時正立在一旁。他說:「我認為你應當聽聽祖母老人家剛才說的話。」

皇帝突然大怒說:「好!好!我不會治國,你來接。」

歧王說:「我不是那個意思。」

大家僵住,靜了片刻,然後皇太后說:「這些亂子都是王安石闖的,你要怎麼辦呢?」

第二天早晨王安石罷相,但呂惠卿和鄧綰仍然在位。皇帝決定把商法、青苗法、免役法、保甲法、土地登記,一共八種新法,中止推行。

天開始下雨。老天爺高興了。

但是王安石的時刻還未到。彈劾門吏鄭俠還得需要技巧。鄭俠第一次循正規獻畫時,宮廷的官吏拒而不受,說以官卑職小,無權與皇帝上奏章。鄭俠乃到京師城外的官差站,因為此系非法利用官差制度,鄭俠要在御史台受審。

審間的結果如何,歷史上並無記載。但是次年正月,鄭俠又將一畫冊呈獻給皇帝,名為《正人君子邪曲小人事業圖》。所繪乃唐代賢臣奸佞圖像,雖未指明系宋代當時權要,而前代奸佞之輩所作所為,卻與當代奸人有其相似處,一看便知,決不致誤,即使容有含混難解之處,畫冊上的故事也可以祛除心中的疑問。與這本畫冊同時進獻的還有一個奏章,推薦一位賢人出任宰相,因為此時王安石已遭罷黜。現在當政的是呂惠卿,鄧綰已然改向呂惠卿效忠。在這兩個小人狼狽為奸之下,將鄭俠貶謫到偏遠的廣東去。

在鄭俠離京之前,一位御史前去看他,對他說:「所有各御史對朝政都箍口不言,獨君一人挺立不屈,做此殊死戰,殊為可敬!而今似乎全御史台監察朝政之重任,移到一宮廷門吏的肩上了。」那個御史於是交給他包好的兩卷名臣奏議,都是彈劾御史台里當權的小人的文章,並且對他說:「我把這些資料交託與你,務必妥為保管。」但是呂惠卿由於他那頗有效能的偵察網,獲得了這項消息,他派舒亶在路上追到鄭俠,搜查他的行李。按照此兩冊上曾經批評朝政的官名,呂惠卿、鄧綰、舒亶乃按部就班的逐一迫害那些人,並予以監禁。呂惠卿打算把鄭俠判處死刑,但是皇帝阻止道:「鄭俠謀國而不謀身,忠誠勇氣,頗可嘉許,不可重罰。」所以鄭俠仍准徑赴流放之地,未予阻撓。

蘇東坡去世之後,一黃某獲得蘇東坡一珍貴的手稿,其中有蘇東坡下列的名句:「處貧賤易,處富貴難。安勞苦易,安閑散難。忍痛易,忍癢難。人能安閑散,耐富貴,忍癢,真有道之士也。」每一個革命在未得勢之前,能表現出最大的力量與團結;但在既已得勢,既已清除反對力量之後,則開始由內部的紛爭而分裂,終至崩潰。在力圖推翻別人時,人性中的精華髮揮作用;在企圖控制別人時,則人性中之糟粕發揮作用。只要情況順利,這群小人各有肥缺在手,鄧綰、呂惠卿、曾布之間,則忙得無空閑自相爭吵。但在王安石一旦失勢,情況開始逆轉,此一幫派則內部失和了。

在此失和之前,內部腐壞的種籽早已播下。王安石的兒子很恨呂惠卿,而呂惠卿很恨曾布。而鄧綰是跟著兔子跑,卻幫獵狗忙,吃裡扒外,所以往後是夠忙的。王安石最後只落了一個兒子。這個兒子聰明外露,古怪任性,而又殘忍凶暴,王記集團許多惡行他當負其責任。現在他已長大成人,他已經開始管理家中的錢財,他的叔伯不再能像往常那樣亂用王安石的錢。這個權傾一時的宰相的傲慢無理的兒子,以為憑態度惡劣,由他的令人厭惡,便可以顯得出人頭地。據說,新政初期,一天,道學家程顥正在王安石家開會。這個兒子出現了,頭髮散亂,赤足無鞋,手拿女人的頭巾,一直走到父親跟前,問他們正在說什麼話。

王安石回答說:「我正和程先生談論新政,我們的新政總受到別的大臣批評。」

兒子一下子坐在大人坐的座位上,大笑道:「只要把韓琦和富弼的頭砍下來就夠了。」

王安石自己為他兒子受了什麼罪,隨後自可看到。王家不是和睦可喜的一家人,因為這一家有兩個叔叔,一直不贊成王安石的做法,特別警告王安石提防呂惠卿那個騙子。孔夫子一次說人應當「驅鄭聲,遠佞人」。有一天,王安石正和呂惠卿商討政事,弟弟安國在外面吹笛子,王安石向外面弟弟喊道:「停此鄭聲如何?」弟弟應聲回敬道:「遠此佞人如何?」

現在這一幫派很擔心他們的前途。但是呂惠卿並沒完全失望,而且正好看到自己得勢之日已近,取王安石而代之機會到了。世界上有些人能隨意操縱眼淚,呂惠卿和鄧綰便是此等人。他倆去見皇帝,以一副極為動人的樣子在皇帝面前哭,好像他想到國家的前途就悲從中來。應用他們動人的口才,又把皇帝拖回了原來那條老道路,而呂惠卿也官拜了宰相之位。

現在爭吵真正開始了。全國的市易務官呂嘉問這時遭到彈劾。市易務的濫權枉法的報告,自然傳到皇帝耳朵里。皇帝問王安石,那時王安石還在京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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