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問道:「為什麼會鬧得這麼人仰馬翻?為什麼所有的大臣,御史,全朝的讀書人,都群起反對新法呢?」
另外有兩次激進的改革,一次是漢武帝時,一次是在王莽當政時。第一次是按照桑弘羊的國家資本財政論,雖然戰爭綿延,國庫賴以增富,但是終以幾乎招致叛亂而廢止。第二次則因王莽被推翻而新政亦成泡影。所以,如今王安石變法成為第四次失敗,固不足為奇。但是在此四次新的實驗之中,每一次都是由一個具有創新力的思想家的觀點出發,其人寧願把過去全予屏棄,憑其信念與決心,全力以赴。王安石對商鞅極為欽佩,曾經寫過一首詩籲請大家對他當有正確的了解,此一事頗具重要意味。同時,我們必須注意,凡有極權主義提出來,不論古時或現代,基本上的呼聲,都是為了國家和人民的利益。在歷史上,多少政治上的罪惡都是假借「人民」的名義而犯下的,現代的讀者自然不難明白。
王安石是個怪人,思想人品都異乎尋常。學生時代很勤勉,除去語言學極糟糕之外,還算得上是個好學者,當然是宋朝一個主要的詩人。不幸的是,徒有基督救世之心,而無圓通機智處人治事之術,除去與他自己本人之外,與天下人無可以相處。毫無疑問,他又是一個不實際的理想主義者。倘若我們說理想主義者是指的不注意自己的飲食和儀錶的人,王安石正好就是這等人。王安石的衣裳骯髒,鬚髮紛亂,儀錶邋遢,他是以此等惡習為眾所周知的。蘇洵在《辨奸論》那篇文章里刻畫王安石說:「衣臣虜之衣,食犬彘之食。」又說他:「囚首喪面而談詩書。」王安石是否喜歡以這樣特點異乎常人,我們無從知道,但是一個人把精力完全傾注在內在的思想上,自然會忽略了他的外表,這話倒不難相信。有一個故事流傳下來,說他從來不換他的長袍。一天,幾個朋友同他到一個寺院里的澡堂會。在他由浴池出來之前,朋友們特意偷偷的留在外頭一件乾淨的長袍,用以測驗他是否知道衣裳已經被換了。王安石洗完出來,把那件新袍子穿上,朋友動了手腳,他完全不知道。不管怎麼樣,他總是身上穿了件衣裳就行了。
又有一天,朋友們告訴王安石的胖太太,說她丈夫愛吃鹿肉絲。
王安石道:「誠如陛下所說,正因堯舜知道此四奸臣之劣跡而殺之,堯舜才能有其成就。倘若此四奸臣在朝不去,仍逞其陰謀而妒賢害能,賢良之臣亦必棄官而去。」
大家說:「在吃飯時他不吃別的盤子里的菜,只把那盤鹿肉絲吃光了,所以我們才知道。」
太太問:「你們把鹿肉絲擺在了什麼地方?」
最後,在神宗熙寧元年(一○六八),王安石已然深知皇帝對他的態度,乃自外地來京,奉召入朝,奉准「越級進言」,不受朝儀限制。
朋友們第二天把菜的位置調換了,把鹿肉絲放得離他最遠,大家留意他吃什麼。王安石開始吃靠近他的菜,桌子上照常擺了鹿肉,他竟然完全不知道。
皇帝聽了頗覺稱心,但謙謝道:「卿之所望於寡人者過奢,恐怕寡人無以符賢卿之望。」
在宋以前,中國實行徵兵制已經很久。王安石提出的就是老百姓要付稅以代替兵役。換言之,這條措施就是以募兵組成常備軍代替徵兵制。不過,仔細研究一下免役法的規定,其結論恐怕難逃政府從稅收以裕國庫的目的,至於使人民免於徵兵之利益,則已由實行保甲制度而歸為泡影,而保甲制度較之徵兵制則弊害更多。免役法慎重研討一年之後,條文終於公布了。條文中規定凡過去免於徵兵之家仍須付免役稅;例如,寡婦,家中無子女,或只有獨子,或雖有子女而尚未成年者,尼姑與和尚道士,都須納一種稅,名之為「助役金」。各地區在免役配額之外,須多繳納百分之二十,以供荒年百姓無力繳納時應用。由此種稅徵集的款項,則充政府雇兵與僱用其他人員之用。正如蘇東坡在青苗貸款措施上所說,百姓將因拖欠而入獄,而受鞭笞之苦,也正如司馬光當時所指出將來必然發生之情況——凡無現款以繳納春秋之兔役稅者,必強迫而出售食糧,殺其耕牛,代其樹木,方可以繳納此項捐稅。再者,在前項徵兵法中,民家只不過輪流服役數年,而在新實行之免役法中,常常須為免役而年年繳稅,連不須服役之年,亦須照常繳稅。
王安石接任三司判官不久,他就企圖試探一下自己的政治基礎。當時仁宗在位。他就上書論政,長達萬言。在此萬言書中,陳明他對改革財政的基本原則,「因天下之力以生天下之財,取天下之財以供天下之費。」他說自宋開國以來,政府即感財力不足之苦,此皆因缺乏一良好之財政經濟政策。此等政策之所以未為人所想到,只因為無偉大而有力者謀其事。他說當時有其權位者,卻無此大才。在全國之中,他亦不知何人具有此等才幹足以出任斯職。他很巧妙的指出若從事基本改革,必使之與古聖先生之道相聯繫,要使庶民相信不背乎先王之道。他又說,在順乎古代傳統之時,切勿師先王之法,但僅師先王之意,政策無論如何不相同,但皆以人民之利益為依歸。總之,那是一篇結構謹嚴文字老練的政論文章,論到政府的每一方面,財政、官制、教育,無不在內。
但是王安石這個怪人,除去邋遢的外表之外,尚有不止此者。在他得勢之前大約二十年之中,他之所以使人談論者,是他屢次謝絕朝廷的提升。這倒很難相信他之如此是純系沽名釣譽之意,因為從他二十一歲考中進士,到他四十六歲得勢——那是他壯年最活躍的時期,共二十五年——他一直謝絕任命,寧願在一個偏遠的省份當一小吏。那是仁宗在位之時,國家太平,才俊之士咸薈萃於京都。王安石越謝絕朝廷授予高位之意,他的聲譽越高。最後,朝廷上的官員皆急欲一睹此人的真面目。此時因為他除去以文章出名之外,他位居太守,治績斐然,行政才幹之優,堪稱能吏。他建堤築堰,改革學校,創農民貸款法,把他的新社會理想,實施了數項。政績確實不錯,也深得百姓愛戴。他對入朝為官的引誘一直視若無睹,直到仁宗嘉佑五年(一○六○),朝廷任命他為三司度支判官,他才來到京師。很顯然的是,此人的興趣是在經濟財政方面,只有在這方面他才會對國家有最大的貢獻。後來他母親去世,他必須辭官守喪;但是甚至於守喪期滿,他又被召入朝之時,他又謝絕在京為官,寧願留在金陵。
他這一段自己韜光養晦歷程,頗難了解,因為此人一定深信一旦時機到來,他必可為國家做大事。若說他壯年這段時期已經建立了他政治生涯的基礎,是合乎情理的說法。也許當時朝廷名臣重儒之間的競爭,他覺得不能勝任,因為那時朝中有年高德助學識淵博的文臣,如范仲淹、司馬光、歐陽修、曾公亮等人,這些人都會對銳意的改革側目而視,都深得人望,足以使抱有新見解的後起之輩無從發展。王安石是在坐以待時。但是,從心理上看,恐怕另有一個理由。王安石那樣氣質的人,不管身居何處,總願自為首領,而在偏遠的外縣身為太守,仍不失小池塘中的大青蛙。他在京師擔任一項官職,那一段短短的時期,他曾和同僚爭吵不和,使事事錯亂失常。他想變動成規,照自己的想法辦事。吳桂和張方平都記得與他為同僚或為屬下之時,遇事都極難與人合作。
王安石的《三經新義》也和他的語言學一樣,往往帶有佛教思想,新思想創見多,而學術根基淺。但是他卻相信,在解釋古籍的思想和政治觀念時,他之認為如何就必然如何。他的《三經新義》糟不可言,他死之後就完全為人所遺忘,而且也一本無存了。可是在他當權之時,則是科舉考生人人所必讀的經典;考生的意見如與宰相的見解小有出入,便因之落第而有餘。最為人所厭恨者,是此《三經新義》是在兩年之內倉促編成的;此書之正式開始編纂是在神宗熙寧六年(一○七三)三月,由他的小兒子和一個政治走狗幫助之下編成,後兩年出版。這本急就章,就定為儒家思想的標準疏解,但每逢王安石對疏解有所改變,為應天下考生之需,新版本立即出現。考生人人知道,他們的前途是全繫於能做這個修正本的應聲蟲與否而定。
還有一個故事說王安石在揚州太守幕府時,他徹夜讀書。那時的太守是韓琦,他後來做了宰相。王安石總是苦讀通宵,天將黎明之時才在椅子中打盹。等睡醒時,已然晚了,來不及洗臉梳頭髮,便連忙跑到辦公室上班。韓琦一看他那副樣子,以為他徹夜縱情聲色,就向他勸導幾句。
王安石的奇怪習慣,是否是矯揉造作,無法斷言;但每逢一個人對某一事做得過度,人總容易懷疑他是沽名釣譽。我們若是相信邵伯溫的記載,仁宗皇帝也曾有此懷疑。一天大臣等蒙思寵召,盛開御宴。客人須在池塘中自己捕魚為食。在用膳之前,做成小球狀的魚餌,擺在桌子上金盤子里。王安石不喜歡釣魚,便將金盤子里的魚餌吃光。第二天,皇帝對宰相說:「王安石為偽君子。人也許誤食一粒魚餌,總不會有人在心不在焉之下把那些魚餌吃完的。」由這個故事看來,可見為什麼仁宗不喜歡王安石了。在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