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童年與青年 第五章 父與子

縮頭多寒如凍龜,雪來惟有客先知。

江邊曉起浩無際,樹梢風多寒更吹。

青山有似少年子,一夕變盡滄浪模。

方知陽氣在流水,沙上盈尺江無嘶。

隨風顛倒紛不擇,下滿坑谷高陵危。

江空野闊落不見,入戶但覺輕絲絲。

沾裳細看若刻接,豈有一一天工為。

霍然一聲遍九野,吁此權柄誰執持?……

山夫只見壓樵擔,豈知帶灑飄歌兒。

凍吟書生筆欲折,夜織貧女寒無驚。

高人著履踏冷冽,飄拂巾帽真仙姿。

野僧砍路出門去,寒多滿鼻清淋漓……

舟中行客何所愛,願得獵騎當風披。

草中吩咐有寒兔,孤隼下擊千夫馳。

敲冰煮鹿最可樂,我雖不飲強倒厄。

楚人自古好七獵,誰能往者我欲隨。

紛壇旋轉從滿面,馬上操筆為賦之。

蘇家是在以大石佛出名的嘉州上船,對兩對小夫婦而言,這是一次富有希望的水路旅行,有興緻、有熱情、有前途、有信心。真是「故鄉飄已遠,往意浩無邊」。四川為中國最大之省份,其大與德國相似,也是和三國的歷史密切相關的。走了一個月才到東邊的省界,這時三峽之勝才開始,山頂上的城鎮廟宇,會令他們想起古代的戰將,過去的隱人道士。兄弟二人上岸,遊歷仙都,據說當年有一個修行的道士,在白晝飛升之前就住在那個地方。東坡這個少年詩人早期寫的詩,其中有一首,是關於傳說中的一頭白鹿,也就是那個道士身邊相伴的那頭鹿,這首詩足以證明東坡精神的超逸高士。那首詩是:

長江三峽,無人不知其風光壯麗,但對旅客而言,則是險象環生。此段江流全長一百二十餘里,急流漩渦在懸崖峭壁之間滾轉出入,水下暗石隱伏,無由得見,船夫要極其敏捷熟練,才可通行。三峽之中,每年都有行船沉沒,旅客喪生之事,在如此大而深的江流之中,一旦沉下,絕無生望。然而三峽確是富有雄壯驚人之美,在中國境內無一處可與比擬,在世界之上,也屬罕見。四川何以向來能獨自成一國家,原因就在自然地理方面,省東界有高山聳立,水路則有三峽之險,敵人無從侵入。

父子三人和兩個兒媳婦,現在已經準備妥當,即將晉京。這次和前一次自然不同。三人已是文名大著,宦途成功幾乎已確然無疑。這次舉家東遷,要走水路出三峽,而不是由陸路經劍門穿秦嶺。這次行程全長一千一百餘里,大概是七百里水路,四百里旱路,要從十月啟程,次年二月到達。用不著太急,因為有女人同行,他們盡可從容自在,在船上飲酒玩牌,玩賞沿途美景。兩個妯娌從來沒有離開過老家。心裡知道這次是與進士丈夫同游,但可沒料到她倆是在大宋朝三個散文名家的家庭里,而且其中一個還是詩詞巨擘呢。一路上兄弟二人時常吟詩。那時所有讀書人都會作詩,藉以寫景抒情,就如同今天我們寫信一樣。子由的妻子姓史,出自四川舊家。東坡妻子的地位年齡較高,她屬於實際聰明能幹一型,所以子由的妻子與她相處,極為容易。並且,老父這一家之長,也和他們在一起,做晚輩的完全是服從柔順,大家和睦相處。在這位大嫂眼裡,三個男人之中,她丈夫顯然是易於激動,不輕易向別人低頭,而說話說得滔滔不絕。子由身材較高而削瘦,不像哥哥那麼魁偉,東坡生而顱骨高,下巴頜兒和臉大小極為相配,不但英俊挺拔,而且結實健壯。和他們在一起的,還有東坡的小兒子,是蘇家的長孫,就是那一年生的。有這麼一個孩子,這家真是太理想,太美滿了。倘若這個孩子早生一年,多少有點兒讓人不好意思,因為覺得這位年輕才子蘇東坡是在母喪期間和妻子大任性,大失於檢點。宋朝的道學先生就會說他有虧孝道,要對他側目而視了。

蘇氏父子的文名日盛。他們與當代名家相交往,詩文為人所愛慕,一家皆以文壇奇才而知名於時。兄弟剛二十有餘。年少有時也會成為天才的障礙。蘇東坡這時輕鬆愉快,壯志凌雲,才氣縱橫而不可抑制,一時驊騮長嘶,奮蹄激地,有隨風飛馳,征服四野八荒之勢。但是弟弟則沉默寡言,父親則深沉莫測,對事對人,一概不通融假借,因此處世則落落寡和,將身旁這兩匹千里之駒,隨時勒抑,不得奮霞賓士。

蘇家向神祈求賜福之後,開船下駛。因為船隻行駛時相距太近會發生危險,通常都是在一條船往下走了至少半里之後,另一條船才開出。若逢官家有船通過時,有兵了手持紅旗,按距離分立江邊,前面的船已然平安渡過險地之後,便揮旗發出平安信號。蘇東坡就曾作詩描寫道:

萬幸的是,父親被任命為校書郎,並未經考試,正合他的本意,後來又授以新職,為本朝皇帝寫傳記。這本來就是作家的事,他自然樂於接受。但是後來出現了問題,就是那些皇帝都是當今天子的先人,他們的傳記須忠實到什麼程度呢?蘇洵決定採取史家的嚴格寫法,史家不應當文過飾非,即使為自己的先人立傳,亦當如此。於是有了爭論,在今日蘇洵的文集里尚保有下列的文句:

飛泉飄亂雪,怪石走驚駭。偶爾他們的船駛過一個孤立的茅屋,只見那茅屋高高在上側身而立,背負青天,有時看見樵夫砍柴。看那茅屋孤零零立在那裡,足可證明居住的人必然是赤貧無疑,小屋頂僅僅蓋著木板,並無瓦片覆蓋。蘇東坡正在思索人生的勞苦,忽然瞥見一隻蒼鷹在天空盤旋得那麼悠然自在,似乎絲毫不為明天費一些心思,於是自己盤算,為了功名利祿而使文明的生活受到桎梏銬鐐的夾鎖,是否值得?在高空飄逸飛翔的蒼鷹正好是人類精神解脫後的象徵。

入峽初無路,連山忽似龕。

榮迂收浩渺,座縮作澗潭。

風過如呼吸,雲生似吐含。

墮崖鳴卒卒,垂蔓綠毿毿。

冷翠多崖竹,孤生有石楠。

這一帶地方,自然無人居住,也不適於人居住。三蘇行經「東德灘」時,波濤洶湧,船身被打擊拋擲,就像一片枯乾的樹葉在漩渦之中一般。在他們以為已經過了最危險的地方時,誰知又來到「怒吼灘」,這裡更為驚險。怪石如妖魔,沿岸羅列,有的直入江心。然後又來到一個地方,叫做「人鮮瓮」,意思是好多旅客在此喪命,就如同一罐子死魚。這裡是一塊特別巨大的圓石頭,伸入江中,佔了水道的五分之四寬度,水道因之變窄,逼得船隻經過此處時,必須急轉直下,凡是旅客過了人鮮瓮,都覺得那個老船夫,真不啻是自己「生身的父母,再造的爹娘」一樣。

他們的船進巫峽之時,「神鳥」開始隨船而飛。其實這種烏鴉也和其它聰明的鳥一樣。因為在神女詞上下數里之內,這些烏鴉發現有船來,就一路追隨,從船上乘客那兒啄取食物。乘客往往與烏鴉為戲。他們把餅餌扔到半空中,興高采烈的看著神鴉自天空俯衝下來,將食物由空中銜起,百無一失。

蘇家現在才過了巫峽和霍塘峽,最要命的一個還在下面呢。大約三十年之前,有一次山崩,把尖銳的岩石滾落在江心,使船隻無法通過。江面的交通在這帶斷絕了大約二十年,後來才勉強開了一條狹窄的通道。這個地方因之叫做「新灘」。在此處因為風雪甚大,蘇家在此停留了三天。蘇東坡曾有詩記此事:

到了江陵,蘇家棄船登陸,乘車起旱,奔向京都。江上航行完畢之日,兄弟二人已然作了詩歌百首。這些首詩另集印行,名之為《南行集》。但是,蘇東坡最好的幾首詩是在陸地上行程中寫的。那幾首詩特別注重音韻情調氣氛之美,節奏極好,形式多變化。在襄陽他寫了幾首歌,《船夫吟》,如《野鷹來》,係為追憶劉表而作,《上堵吟》則為追憶孟滔因手下二將不才失去沃土的經過。其詩為:

經三峽時如若逆流而上,船夫的操作真是艱苦萬分。那時,一隻小平底木船,要由六十至七十個縴夫,用長繩子一頭拴在船上,一頭管在肩上,在勢如奔馬的狂波中逆流而上,在沿江的岸邊一步步俯首躬身向上跋涉而行,順流而下時,則危險更大,在水流漂浮而下之時,全船的安全,全操在一個舵夫之手,他必須有極高的技巧,極豐富的經驗,才能使船庶乎有驚而無險。三峽也者,即為四川境內的翟塘峽、巫峽,和湖北省宜昌以上的西陵峽。每一個峽都是一連串危險萬分的洪流激湍,其中漩渦急流交互出現,懸崖峭壁陡立水中,達數百尺之高。

從秭歸再往下走,已然可以在遙遠的地平線上望見大牛的背部聳立在較近的山嶺頂端。他們現在正在進入的地區,是以龐大的黃牛山為主要景物的。這裡的岩石甚為奇怪,在山嶺的側影蝕刻在遙遠的天空時看來,黃牛山這頭巨牛似乎是由一個穿藍衣戴斗笠的牧童牽著。本地有個俗語描寫這頭黃牛蠻橫的面貌說:「朝發黃牛,暮滿黃牛,三朝三暮,黃牛如故。」本地的女人臉皮細嫩白凈,頭上包著小黑圓點兒的頭巾。風光之美可與巫峽抗衡,在有些乘客看來,甚至會超巫峽之上。那種風景正是在中國山水畫上常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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