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童年與青年 第一章 文忠公

東坡四年黃州住,

何事無言及李淇。

中國有一句諺語,就是說一個人如何,要「蓋棺論定」。人生如夢,一齣戲演得如何,只有在幕落之時才可以下斷語。不過有這種區別——人生是如同戲劇,但是在人生的戲劇里,最富有智慧與最精明的伶人,對於下一幕的大事如何,也是茫然無知。但是真正的人生,其中總包含有一種無可避免的性質,只有最好的戲劇才庶乎近之。因此在給過去的人寫一本傳記時,我們能把一場一場已經完成的戲,逐一觀看,觀看由人內在的氣質與外在的環境所引起的必要的發展,這自然是一項重大的方便。在我將《蘇東坡傳》各章的資料鑽研完畢之後,並且了解了為什麼他非要有某些作為不可,為什麼非要違背他棄官歸隱的本意,我覺得自己好像一個中國的星象家,給一個人細批終身,預卜未來,那麼清楚,那麼明確,事故是那麼在命難逃。中國的星象家能把一個人的一生,逐年斷開,細批流年,把一生每年的推算寫在一個摺子上,當然卦金要遠高出通常的卜卦。但是傳記家的馬後課卻總比星象家的馬前課可靠。今天,我們能夠洞悉蘇東坡窮達多變的一生,看出來那同樣的無可避免的情形,但是斷然無疑的是,他一生各階段的吉凶禍福的事故,不管過錯是否在他的星宿命運,的確是發生了,應驗了。

倘若不嫌「民主」一詞今日用得太俗濫的話,我們可以說蘇東坡是一個極講民主精神的人,因為他與各行各業都有來往,帝王、詩人、公卿、隱士、藥師、酒館主人、不識字的農婦。他的至交是詩僧、無名的道士,還有比他更貧窮的人。他也喜愛官宦的榮耀,可是每當他混跡人群之中而無人認識他時,他卻最為快樂。他為杭州、廣州興辦水利。建立孤兒院與醫院,創監獄醫師制度,嚴禁殺嬰。在王安石新法的社會改革所留下的惡果遺患之中,他只手全力從事救濟饑荒,不惜向掣肘刁難的官場抗爭。當時似乎是只有他一個人關心那千里荒旱,流離餓浮。他一直為百姓而抗拒朝廷,為寬免貧民的欠債而向朝廷懇求,必至成功而後已。他只求獨行其是,一切付之悠悠。今天我們確實可以說,他是具有現代精神的古人。

在徽宗崇寧五年(一一○六)正月,出乎神意,天空出現輦星,在文德殿東牆上的元佑黨人碑突遭電擊,破而為二。此是上天降怒。毫無疑問,徽宗大懼,但因怕宰相反對,使人在深夜時分偷偷兒把端門的黨人碑毀壞。宰相發現此事,十分懊惱,但是卻大言不慚的說道:「此碑可毀,但碑上人名則當永記不忘!」現在我們知道,他是如願以償了。

因此之故,蘇東坡在中國是主要的詩人和散文家,而且他也是第一流的畫家、書家,善談吐,遊蹤甚廣。天生聰慧,對佛理一觸即通,因此,常與僧人往還,他也是第一個將佛理入詩的。他曾猜測月亮上的黑斑是山的陰影。他在中國繪畫上創出了新門派,那就是文人畫,而使中國藝術增加了獨特的優點。他也曾開鑿湖泊河道,治水築堤。他自己尋找草藥,在中國醫學上他也是公認的權威。他也涉獵煉丹術,直到臨去世之前,他還對尋求長生不死之葯極感興趣。他曾對神懇求,與妖魔爭辯,而且有時他居然獲勝。他想攫取宇宙間的奧秘,不幸未竟全功,只成功了一半,乃一笑而逝。

第二個理由是,蘇東坡的生活資料較為完全,遠非其他中國詩人可比。有關他漫長的一生中,多彩多姿的政治生涯那些資料,存在各種史料中,也存在他自己浩繁的著作中,他的詩文都計算在內,接近百萬言,他的札記、他的遺墨、他的私人書信,在當代把他視為最可敬愛的文人而寫的大量的閑話漫談,都流傳到現在了。在他去世後百年之內,沒有一本傳記類的書不曾提到這位詩人的。宋儒都長於寫日記,尤以司馬光、王安石、劉摯、曾布為著名;勤奮的傳記作者如王明清、邵伯溫。由於王安石的國家資本新法引起的糾紛,和一直綿延到蘇東坡一生的政壇風波的擾攘不安,作家都保存了那一時代的資料,其中包括對話錄,為量甚大。蘇東坡並不記日記。他不是記日記那一類型的人,記日記對他恐怕過於失之規律嚴正而不自然。但是他寫札記,遇有遊山玩水、思想、人物、處所、事件,他都筆之於書,有的記有日期,有的不記日期。而別人則忙於把他的言行記載下來。愛慕他的人都把他寫的書簡題跋等精心保存。當時他以傑出的書法家出名,隨時有人懇求墨寶,他習慣上是隨時題詩,或是書寫雜感評論,酒飯之後,都隨手贈與友人。此等小簡偶記,人皆珍藏,傳之子孫後代,有時也以高價賣出。這些偶記題跋中,往往有蘇東坡精妙之作。如今所保存者,他的書簡約有八百通,有名的墨跡題跋約六百件。實際上,是由於蘇東坡受到廣泛的喜愛,後來才有搜集別的名人書札題跋文字印行的時尚,如黃山谷便是其一。當年成都有一位收藏家,在蘇東坡去世之後,立即開始搜集蘇東坡的墨跡書簡等,刻之於石、拓下榻片出賣,供人做臨摹書法之用。有一次,蘇東坡因對時事有感而作的詩,立刻有人抄寫流傳,境內多少文人爭相背誦。蘇東坡雖然發乎純良真摯之情,但內容是對政策表示異議,當時正值忠直之士不容於國都之際,當權者之憤怒遂集於他一人之身,情勢嚴重,蘇東坡幾乎險遭不測。他是不是後悔呢?表面上,在他的貶謫期間,對不夠親密的朋友他說是已然後悔,但是對莫逆之交,他說並無悔意,並且說,倘遇飯中有蠅,仍須吐出。由於他精神上的坦白流露,他也以身列當時高士之首而自傷,在與心地狹窄而位居要津的政客徒然掙扎了一番之後,他被流放到中國域外的蠻荒瓊崖海島,他以坦蕩蕩之胸懷處之,有幾分相信是命運使然。

至此停下,接著與朋友說話。在座的人以為這是很平淡無味的起頭,而且僅僅兩句,全詩尚未完稿。東坡繼續吃飯談笑。李琪上前求他把詩寫完。東坡又拿起筆來,將此首七絕的後兩句一揮而就:

但是,現代我們不要忘記蘇東坡主要是個詩人作家。他當然是以此得名的。他的詩文中有一種特質,實在難以言喻,經過翻譯成另一種文字後,當然更難以捉摸。傑作之所以成為傑作,就因為歷代的讀者都認為「好作品」就是那個樣子。歸根結底來說,文學上萬古不朽的美名,還是在於文學所給予讀者的快樂上,但誰又能說究竟怎樣才可以取悅讀者呢?使文學作品有別於一般作品,就在於在精神上取悅於人的聲韻、感情、風格而已。傑作之能使歷代人人愛讀,而不為短暫的文學風尚所掩沒,甚至歷久而彌新,必然具有一種我們稱之為發乎肺腑的「真純」,就猶如寶石之不怕試驗,真金之不怕火煉。蘇東坡寫信給謝民師時說:「文章如精金美玉,市有定價,非人所能以口舌論貴賤也。」

蘇東坡天賦的才氣,特別豐厚,可以說是衝破任何界限而不知其所止。他寫詩永遠清新,不像王安石的詩偶爾才達到完美的境界。蘇詩無須乎獲得那樣完美。別的詩人作詩限於詩的詞藻,要選用一般傳統的詩的題材,而蘇東坡寫詩不受限制,即便浴池內按摩筋骨亦可入詩,俚語俗句用於詩中,亦可聽來入妙。往往是他在作詩時所能獨到而別的詩人之所不能處,才使他的同道嘆服。他對文學上主要的貢獻,是在從前專限於描寫閨怨相思的詞上,開擴其領域,可以談道談禪,談人生哲理,而且在冒極大之危險在幾乎不可能的情形之下成功了。因為他經常必須在飯後當眾做詩,通常他比別人寫起來快,也寫得好。他的思想比別人清新,類比典故也比別人用得恰當。有一次在黃州為他送行的筵席上,一個歌妓走到他面前,求他在她的披肩上題詩,但是蘇東坡從來沒聽說有此一歌妓。立即吩咐她研墨,拿筆立即開頭寫道:

王安石在熱衷於自己那套社會改革新法之下,自然為目的而不擇手段,自然會將倡異議之人不惜全予罷黜,一項神聖不可侵犯的主張,永遠是為害甚大的。因為在一項主張成為不可侵犯之時,要實現此一目的的手段,便難免於殘忍,乃是不可避免之事。當時情況如此,自然逃不出蘇東坡的慧眼,而且茲事體大,也不是他可以付之輕鬆詼諧的一笑的。他和王安石是狹路相逢了;他倆的衝突決定了蘇東坡一生的宦海生涯,也決定了宋朝帝國的命運。

在蘇東坡的青年時期,朝廷之上有一批淳儒賢臣。到北宋將亡之際,此等賢臣已悉數凋零,或是丟官去位。在朝廷第一次迫害儒臣,排除御史台的守正不阿之士,而由新法宰相王安石位置的若於小人取而代之,此時至少尚有二十餘位純良儒臣,寧願遭受奸究之毒手,不肯背棄忠貞正義。等到第二次黨爭禍起,在愚痴的童子帝王統治之下,忠良之臣大多已經死亡,其餘則在流謫中棄世。宋朝國力之消弱,始自實行新法以防「私人資本之剝削」,藉此以謀「人民」之利益,而由一個狂妄自信的大臣任其事。對國運為害之烈,再沒有如庸妄之輩大權在握,獨斷獨行時之甚的了。身為詩人哲人之蘇東坡,拚命將自己個人之平實常識,向經濟學家王安石的邏輯對抗。王安石鼓吹的那套道理與中國當時所付出的代價,至今我們還沒有弄個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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