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蘇宇之死

一慣早起的蘇宇,在那個上午因為腦血管破裂陷入了昏迷。殘留的神智使他微微睜開眼睛,以極其軟弱的目光向這個世界發出最後的求救。

我的朋友用他生命最後的光亮,注視著他居住多年的房間,世界最後向他呈現的面貌是那麼狹窄。他依稀感受到蘇杭在床上沉睡的模樣,猶如一塊巨大的石頭,封住了他的出口。他正沉下無底的深淵,似乎有一些亮光模糊不清地扯住了他,減慢了他的下沉。那時候外面燦爛的陽光,被藏藍的窗帘吸引了,使它自己閃閃發亮。

蘇宇的母親起床後,沿著樓梯咚咚走下來。母親的腳步聲,使蘇宇垂危的生命出現了短暫的追求健康的搏動。母親發現蘇宇沒有像往常那樣去茶館打來開水,她提起空空的熱水瓶時,嘴上立刻表達了對兒子的不滿:

「真不像話。」

她看都沒看我在苦難中掙扎的朋友。

第二個起床的是蘇宇的父親,他還沒有洗臉刷牙,就接到妻子讓他去打水的命令。於是他大聲喊叫:

「蘇宇,蘇宇。」

蘇宇聽到了一個強有力的聲音從遙遠處傳來,他下沉的身體迅速上升了,似乎有一股微風托著他升起。可他對這拯救生命的聲音,無法予以呼應。父親走到床邊看了看兒子,他看到蘇宇微睜的眼睛,就訓斥他:

「還不快起床去打水。」

蘇宇沒有能力回答,只是無聲地看著父親。醫生一向不喜歡蘇宇的沉默寡言,蘇宇當時的神態讓他惱火。他走入廚房提起熱水瓶怒氣沖沖地說:

「這孩子像誰呵。」

「還不是像你。」

一切都消失了,蘇宇的身體復又下沉,猶如一顆在空氣里跌落下去的石子。突然一股強烈的光芒蜂擁而來,立刻扯住了他,可光芒頃刻消失,蘇宇感到自己被扔了出去。父親提著水瓶出去以後,屋內彷彿大霧瀰漫。母親在廚房發出的聲響像是遠處的船帆,蘇宇覺得自己的身體漂浮在水樣的東西之上。

那時的蘇宇顯然難以分清廚房的聲響是什麼,他的父親回來時,他的身體因為屋外陽光的短暫照射,獲得了片刻的上升。父母的對話和碗筷的碰撞聲,使他滯留在一片灰暗之中。我的朋友躺在一勞永逸之前的寧靜里。

蘇宇的父母吃完早餐以後,先後從蘇宇床前走過,他們去上班時都沒有回過頭去看一眼自己的兒子。他們打開屋門時,我的朋友又被光芒幸福地提了起來,可他們立刻關上了。

蘇宇在灰暗之中長久地躺著,感受著自己的身體緩慢地下沉,那是生命疲憊不堪地接近終點。他的弟弟蘇杭一直睡到十點鐘才起床,蘇杭走到他床前,奇怪地問:

「你今天也睡懶覺啦?」

蘇宇的目光已經趨向暗淡,他的神態讓蘇杭覺得不可思議,他說:

「你這是什麼意思?」

說完蘇杭轉身走入廚房,開始了他慢吞吞地刷牙和洗臉,然後吃完了早餐。蘇杭像父母那樣向屋門走去,他沒有去看哥哥,打開了屋門。

那是最後一片光明的湧入,使蘇宇的生命出現迴光返照,他向弟弟發出內心的呼喊,回答他的是門的關上。

蘇宇的身體終於進入了不可阻擋的下沉,速度越來越快,並且開始旋轉。在經歷了冗長的窒息以後,突然獲得了消失般的寧靜,彷彿一般微風極其舒暢地吹散了他的身體,他感到自己化作了無數水滴,清脆悅耳地消失在空氣之中。

我是在蘇宇死去以後來到這裡的,我看到蘇家的門窗緊閉,我站在外面喊叫了幾聲:

「蘇宇,蘇宇。」

裡面沒有任何動靜,我想蘇宇可能出去了,於是我有些惆悵地離去。年幼的朋友

我在家鄉的最後一年,有一天下午我從學校走回南門時,在一家點心店門口,看到了打架的三個孩子。一個流著鼻血的小男孩,雙手緊緊抱住一個大男孩的腰。被抱住的孩子使勁拉他的手腕,另一個在一旁威脅:

「你松不鬆手?」

這個叫魯魯的孩子眼睛望到了我,那烏黑的眼睛沒有絲毫求援的意思,似乎只是在表示對剛才的威脅滿不在乎。

被抱住的男孩對他的同伴說:

「快把他拉開。」

「拉不開,你還是轉圈吧。」

那個孩子的身體便轉起來,想把魯魯摔出去。魯魯的身體脫離了地面,雙手依然緊緊抱住對方的身體。他閉上了眼睛,這樣可以減去頭暈。那個孩子轉了幾圈後,沒有摔開魯魯,倒是自己累得氣喘吁吁,他朝同伴喊:

「你——拉開——他。」

「怎麼拉呢?」他的同伴發出同樣束手無策的喊叫。

這時點心店裡出來一個中年女人,她朝三個孩子喊道:

「你們還在打?」

她看到了我,對我說:

「都打了有兩個小時了,有這樣的孩子。」

被抱住的孩子向她申辯:

「他不鬆開手。」

「你們兩個人欺負一個年小的。」她開始指責他們。

站在旁邊的孩子說:

「是他先打我們。」

「別來騙人,我看得清清楚楚,是你們先欺負他。」

「反正是他先打我們。」

魯魯這時又用烏黑的眼睛看著我了。他根本就沒有想到也要去申辯,彷彿對他們說些什麼沒有一點興趣。他只是看著我。

中年女人開始推他們:

「別在我店門口打架,都給我走開。」

被抱住的男孩開始艱難地往前走去,魯魯將身體吊在他身上,兩隻腳在地上滑過去。另一個男孩提著兩隻書包跟在後面。那時魯魯不再看我,而是竭力扭回頭去,他是去看自己的書包。他的書包躺在點心店門口。他們走出了大約十多米遠,被抱住的男孩站住腳,伸手去擦額上的汗,然後氣沖沖地對同伴說:

「你還不把他拉開。」

「拉不開。你咬他的手。」

被抱住的男孩低下頭去咬魯魯的手。那雙烏黑的眼睛閉上了,我知道他正疼痛難忍,因為他將頭緊緊貼在對方後背上。

過了一會,被抱住的男孩抬起頭,繼續無力威脅:

「你松不鬆手?」

魯魯的眼睛重新睜開,他扭回頭去看自己的書包。

「他娘的,還有這種人。」站在一旁的男孩抬起腳狠狠地踢了一下魯魯的屁股。

被抱住的男孩說:

「你捏住他的睾丸,看他松不鬆手。」

他的同伴朝四周看看,看到了我,輕聲說道:

「有人在看我們。」

魯魯的頭一直往後扭著,一個男人向點心店走去時,他喊叫起來:

「別踩著我的書包。」

這是我第一次聽到魯魯的聲音,那種清脆的,能讓我聯想到少女頭上鮮艷的蝴蝶結的聲音。

被抱住的男孩對同伴說:

「把他的書包扔到河裡去。」

那個男孩就走到點心店門口,撿起書包穿過街道,走到了河邊的水泥欄杆旁。魯魯一直緊張地看著他,他將書包放在欄杆上說:

「你松不鬆手?不松我就扔下去啦。」

魯魯鬆開手,站在那裡有些不知所措地望著自己的書包。

解脫了的男孩從地上拿起他們的書包,對站在河邊的同伴說:

「還給他吧。」

河邊的男孩把書包狠狠地扔在地上,又走上去踢一腳,然後才跑向同伴。

魯魯站在那裡向他們喊道:

「我要去告訴哥哥,我哥哥會來找你們算帳的。」

喊完以後,魯魯走向自己的書包。我看到的是一個十分清秀的男孩,流出的鼻血使他身上的白汗衫出現一條點點滴滴的血跡。孩子在書包旁蹲下來,將裡面的課本和鉛筆盒拿出來重新整理了一遍。這個孩子蹲在黃昏的時刻里,他身體因為弱小而讓人疼愛。整理完後,他站起來將書包抱在胸前,用衣角擦去上面的塵土。我聽到他自言自語:

「我哥哥會來找你們算帳的。」

我看到他抬起手臂去擦眼淚,他無聲地哭泣著往前走去。

蘇宇死後,我重新孤單一人。有時遇到鄭亮時,我們會站在一起說上幾句話。但我知道鄭亮和我之間唯一的聯繫——蘇宇,已經消失。所以我和鄭亮的關係也就可有可無了。

當看到鄭亮興高采烈地和新近接交的工廠朋友走在一起時,我的想法得到了明確的證實。

我時刻回憶起蘇宇在河邊等待我時的低頭沉思。蘇宇的死,使友情不再成為即將來到的美好期待,它已經置身在過去之中了。我是在那時候背脊躬起來的,我躬著背獨自行走在河邊,就像生前的蘇宇。我開始喜歡行走,這是蘇宇遺留給我的愛好。行走時思維的不斷延伸,總能使我輕而易舉地抵達過去,和昔日的蘇宇相視而笑。

這就是我在家鄉最後一年,也就是我即將成年時的內心生活。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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