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無名都市〉

沉入地面的夜晚殘渣在新鮮朝陽下漸趨稀薄,擁擠文字形成的地毯與因異教痕迹瘋狂的首都露出全貌。

家家戶戶響起近似呢喃的開門聲,臉色難看的人們掛著發霉般的慘白嘴唇,他們有如食屍鬼的扭曲身子絡繹不絕地湧入灰色城鎮,畫面相當詭異。

低著頭的人,乃是喪失了一切話語的受害者。他們為了不跟別人對上眼而垂下頭,即使彼此肩膀相撞也不肯抬起來。

此時,兩個男人扭打起來。他們只對彼此發出野獸般的低吼,並未傳出互罵的語句。接著只能聽到拳頭揍爛肌肉的聲音,骨頭敲碎骨頭的聲音,嘔吐物噴到牆上的聲音,以及牙齒滾落地面的聲音——他們沒有「溝通」、「謝罪」等平靜紛爭的話語,除了攻擊以外沒有制止對方攻擊的手段。

其中一人將嘴用來攻擊後,事態及聚落幕。喉管被咬的男人口吐白沫地朝天呻吟,這道響徹早晨天空的聲音宣告了爭端終結。

在他們兩旁,每個人都掛著一副死人臉晃過去。

有個骨瘦如柴的老人趴在地上,一邊嘟囔個不停一邊在地上以漆黑文字寫下某人的名字——他是個逐漸失去話語的人。老人以指為筆以血為書,為了讓自己絕對不忘記比生命更重要的話語,忍著痛楚試圖留下記憶。他右手除了拇指外的四指,已經短得只剩根部。

一名衣衫襤褸的病態瘦削男子,纏著路過的人們不放。

「拜託,來個人告訴我那個字是什麼。我太太快死了,我想在她臨終前把那個字告訴她啊!記得吧?可以讓人高興的那個字,我想不起來啊!求求你們,她快死了。拜託,拜託來個人把那個字告訴我,別折磨我啊……」

附近有片圍在白色柵欄中小墓園,哀求男子之妻遲早會睡進去吧。墓園中有名女性跪在尖塔狀的新墓碑前,仰天號泣。

「對不起,我沒想到那些話會把你傷得那麼重……會把你逼上絕路……原諒我,親愛的,我馬上也……唉呀,男人被搶的女人來替搶她男人的女人擦屁股羅。」

突然,在以男性般低沉嗓音笑出來的女子面前,長得像只瘦烏鴉的未亡人耳朵尖叫,動手去抓墳前的女子。

「你這傢伙在愚弄我是吧!你把我當笨蛋是吧!」

兩個女人對吼讓墓園變得極為吵鬧,外頭邊以樹枝敲打墓園白柵欄邊走路的瘦弱小女孩,則以沙啞聲音唱著走調的詭異歌曲。

看板塗黑的店鋪。眼耳喉已毀的僧侶。以籠中九宮鳥替自己發言的少女。在語言壓力下吹噓的女子。以雙手捂住嘴奔跑的婦人。發出幼兒聲音追著婦人的男性。無言地玩跳繩的孩子們——。

虛偽、惡言、誤報,瘋狂的混合詞你來我往,沉默與喧囂怒目相視。疑神疑鬼,絕望與失望,混亂、瘋狂、憤怒、憎恨、嫉妒、爭執、死亡、污染——種種負面力量寄宿在語言之中,讓社會失去了秩序。

「看這個慘狀,要不是政府捨棄首都,就是政府本身已經崩潰。都民們的樣子,在在顯示了訊息無法流通導致貧困。這裡大概會在名字遭人遺忘的情形下靜靜滅亡吧。」

『如果能滅亡倒還好,要是這種景象持續數百年才令人毛骨悚然。』

洛芙與愛莉雅的對話內容相當悲觀。

兩人背後,康那與蓋著毯子的米戈並肩而行。儘管因為看見語言災的慘狀而說不出話來,少年卻有種似曾相識的奇妙感覺。

一行人走出音樂廳時,還是太陽尚未升起的黯淡清晨。經由充足睡眠消除疲勞的康那他們,以背包中剩下的麵包和少許清水果腹,為了在愛莉雅的帶路下前往據說收藏有《塞拉伊諾斷章》的首都而離開音樂廳。隨著太陽位置漸高,首都慘狀畢露,康那見到這堪稱人間地獄的光景,頭一次明白語言遭到破壞有多麼嚴重。

為了儘可能與他人保持距離,愛莉雅選擇了較寬敞的路——理由在於,若不接觸受害者,便不會受到直接的影響。

一會兒後,他們抵達了一個有大噴水池的廣場。這座噴水池要比音樂廳附近那座來得樸素,形成傘狀的水並非純粹的透明,而是染成了灰色的污水。

『瞧,那就是圖書館羅。』

愛莉雅以目光示意他們的目標。

這棟有如哥德式教堂的建築,以十字耳堂的尖塔貫穿天空。這座收藏了《塞拉伊諾斷章》的豪華建築很可能是書徒根據地,洛芙恩師修琉斯貝利的腦也可能在這裡。然而它的外觀,卻更進一步地刺激著康那的似曾相識感。

「那棟建築是……」

在獃獃仰望圖書館的康那面前,愛莉雅甩動白髮回過頭來。

『我的工作就到此為止。接下來你們自己加油羅,小弟弟小妹妹。』

這麼奏完後,她便踩著高跟鞋往回走。

「昨晚冒犯了你真是不好意思,謝謝你!」

洛芙在深深鞠躬的康那旁邊高聲宣言:

「愛莉雅,我們一定會找到希望。」

愛莉雅回贈了他們一曲。那威武而雄壯的音色是她個人的鼓勵方式。

在刻上幾何圖案的拱門與設有鏤空裝飾欄杆的寬敞階梯引導下,洛芙與米戈走向無名都市圖書館的正面入口。

「這樣啊……這裡是……原來是這麼回事啊。」

圖書館出現在眼前後,康那總算明白方才的似曾相識感從何而來。而且,一股無論如何都想確認的強烈衝動,驅使他飛奔而出。

「康那?」

「抱歉,我馬上回來!」

這裡是受到語言災侵蝕的首都,在這種地方單獨行動究竟多危險,康那自己也很清楚。即使如此,他依舊不得不去。

少年在有噴水池的道路上,拐往夾在兩排店家之間的小巷,並在小心不和他人接觸的情況下奔跑。即使眼前景象有如爬蟲類表皮般褪色崩塌,他依舊認得這段連成一片的復折式屋頂。從這條小巷中所見的天空形狀也好,以狹窄間隔刻畫的路面縫隙也罷,就連道路交叉的方式與傾斜角度,他全部認得。各式各樣的街景刺激著他的記憶。

他曉得這個地方的名字。

這裡是……阿克罕。

雖然建起了不認識的屋舍與不認識的商店,加上語言災污染了景觀與人們,街道的構造依然大致相同,阿克罕特有的地方都市氣氛也還在。此刻少年奔跑的道路,正是母親席娜那間「金羊毛」所在的甩文街。

這裡不是自己居住的阿克罕,而是洛夫克萊夫特作品中登場的虛構都市阿克罕。即使明白這點,康那的眼睛仍舊尋找著「金羊毛」。

隨著「咚」的一聲與衝擊,少年就像整個人被彈回去一樣倒在地上。

康那眼冒金星、視野模糊,更有人抓著他胸口的衣服把他舉了起來。

「對、對不起,我沒好好看——」

他抬起頭正打算道歉時,結實的拳頭已經出現在眼前。

ж

少年被扔在發出餿味的地板上。

先是粗魯的關門聲與鎖門聲響起,接著是粗魯的鞋音接近。康那勉強抬起腫脹麻痹的臉,此時那名無袖上衣緊貼肌肉的壯漢正好離開門口走向他。

將金髮梳往後方的黝黑男子,打量起康那的臉。

「女孩子?啊啊,該死,失手了。」

男子的聲音粗獷而低沉。

這間狹窄又充滿汗臭的破屋子裡,除了歪一邊的桌子與爛掉的床鋪外幾乎什麼都沒有,就連髒得不透光的窗戶也沒掛上窗帘。

男子倒在看起來看算堅固的椅子上,用野蠻的眼神盯著康那。

「喂,女孩。」

男子扔了個東西給康那。是揉成一團的紙與短短的鉛筆。

「把家人的名字和家住哪裡寫在那張紙上。你撞到我了,我要跟他們拿醫藥費。」

他動了動強壯的下顎恐嚇康那。男子明明壯得似乎撞上汽車都能若無其事,這種要求實在不合理。

「沒聽到嗎?」

「不、不是,只不過頭很痛所以愣了一下而已。我馬上寫。」

一看見那彷彿連牛都能勒死的粗壯手臂,便讓康那渾身發抖。總而言之,少年於再度挨打前拿起了鉛筆假裝書寫。

「省著點寫喔。因為紙跟筆都是偷來的,沒有多的了。」

這人相當貧困。話雖如此,他的體格卻非常結實。

一來對方以瞄準獵物的眼神盯著自己,二來就算男子知道地方也到不了,於是康那把席娜的店名與店址寫在紙上交了出去。

「很好。嗯?什麼嘛,在這條街上啊?嗯,沒聽過這家店呢。」

男子將紙塞進褲子後方的口袋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