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穿時者〉

首先進入康那視野的東西,是那片有如深度灼傷肌膚般的暗紅色天空。

他站在一片沒看過的森林之中。

纖細的群樹彷彿送葬隊伍一樣陰森地佇立,深沉的黑暗從其間隙朝外窺視。少年腳邊是白色粉末描繪的五芒星與圓圈,圓周上書寫著奇妙的記號;圖案之外圍有數十根黑色蠟燭,再外圈則聳立著複數根與成年男子身高相當的石柱。

康那稍微前方的地面,有種他沒見過的小動物屍體,那東西看上去就像有個吸盤嵌在沒臉的老鼠上頭。屍體從中剖開的肚子里還插了一把銀色小刀。

「康那瑟里歐!」『康那瑟里歐~~』「康那瑟里歐!」『康那瑟里歐~~』

以兜帽遮住眼睛的黑袍客們圍住康那,反覆唱和著少年的名字。每當某個男性高呼康那名字時,約二十人左右的男男女女便跟著附和。黑袍客之一走上前,舉起手中銀短劍高聲道:

「穿時者康那瑟里歐啊!回應我等呼喚自彼方前來的崇高者啊!」

其他黑袍客宛如要支撐天空似地舉起雙手。這些人手上纏著很像細鎖鏈的東西,每當他們的手一動,宛如撫摸潮濕砂礫般的聲音便會響徹森林。

「魯~~伊~~拉、拉、伊拉拉~~。「札札斯、沙那、達姆西斯、札札斯、札札斯~~」「芬古魯、姆古那夫、嗚嘎、呼那古~~」「艾洛艾賽姆、艾洛艾賽姆~~」

黑袍客們拜伏於地,開始吟唱起咒語般的字句。他們緩緩轉頭,水平擺動挺起的腰,以手掌在地面畫圓,做出毫無一致性的詭異動作。這些人吟唱的字句各不相同,重疊在一起成了令人不快的低沉噪音。

康那為了保住隨時會喪失的神智,於是抱住自己的頭,打算重新思考事情為什麼會變成這樣。此時拜伏在地的黑袍客之一突然起身,接著用力揮動雙臂並快步接近康那。康那猛搖著頭與向前伸出的雙手,一邊求饒一邊後退。

「拜、拜託,求求你,我道歉,很抱歉,對不起,別過來!」

黑袍客抓住康那雙肩將他拉近自己,隨即在少年耳邊低語。

「請安靜。讓你久等了,〈穿時者〉。」是個口氣中聽不出感情的年輕女性聲音。

「貫、貫、貫穿?時空?」

「請放心,交給我吧。」

「不,呃,你、你是不是認錯人了?」

「你是指弄錯了附身對象嗎?」

「所、所以說,你認錯人了。我只是個普通人而已。」

康那的嘴唇不停顫抖,淚珠滾滾而下。黑袍女性以食指抵在少年唇上,移開臉環顧了一下四周,隨即再次於他耳邊低語。

「你說『人』?換言之你是人類?」

「……我是人類呀……這樣不行嗎?是人類錯了嗎?」

黑袍女性輕聲嘆了口氣。

「愚昧教團的急就章儀式果然不行啊,雖然我本來就不怎麼期待。」

「儀式?這裡是哪裡?你們是什麼人?」

一擁而上的恐懼感令康那驚慌失措,此時女性再度以食指抵住他的嘴唇。

「簡單來說,接著我要前往藏身處,希望你能同行。可以吧?」

康那僵硬地點頭。拉住他手掌的那隻手,就像玩偶的肢體般嬌小。

女性儘可能避免刺激其他黑袍客,踩著慎重的腳步將康那從儀式圈中帶走。那些黑袍客大概是沉浸在冥想之中,完全沒有察覺兩人的動向。

牽引康那手臂的力道相當微弱,只要抵抗一下就能輕易甩開。少年委身於這股弱小的力量,悄悄跟著黑袍女性逃離這回蕩著詭異咒語的不祥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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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片陰鬱的森林。兩人宛如遭到雕像包圍一樣,感受不到半點草木氣息。在這股冰冷的寂靜中,唯有無法想像其樣貌的異樣動物鳴叫聲此起彼落,好似魔女的狂笑。

康那一邊跑,一邊抬頭看向顏色有如森林大火般詭異的天空。不久前明明還萬里無雲的晴空,如今已失去了一切近似天空的顏色。他的腦子只往壞方面想:街上起火了嗎?遭到攻擊了嗎?是那些黑袍客乾的嗎?若真是這樣也未免太安靜了,既沒有吵死人的警鈴聲,也看不見緊急起飛的戰鬥機。眼前的天空,簡直就像世界末日。

「馬上就到了。」跑在前頭的黑袍女性淡淡說道。

「你會讓我回家吧?」

「總之先躲到天亮。要是被他們發現可就麻煩了。」

看樣子現在似乎是晚上。自己奔出酒吧時明明才剛過正午。

黑袍女性前進時拖著一隻腳,可能是途中扭到了吧。定睛一看,她手臂的搖擺和雙腳的動作略嫌笨拙,背影看起來有種奇妙的不協調感。

好一會兒後,一間白色宅邸總算從幽暗的森林深處現身。這棟細長的兩層樓建築,擁有復折式屋頂與三扇沒有透出光亮的玻璃窗,與其說是藏身處倒不如說是常見的郊外住宅。

黑袍女性確認了周圍狀況後,「喀嘰」一聲打開了大門的鎖。

「來,請進。」

女性的聲音並未傳入康那耳里,因為天空奪走了他的注意力。

那片潰爛的病態暗紅色天空中掛著一輪黑太陽。它讓黑色日珥在外緣爬行,自己靜靜膨脹收縮,像顆心臟般地跳動。那東西看起來,就像妮亞臉上的大洞。

「那……那到底是……什麼……」

康那有生以來,首次感受到何謂真正的恐怖。彷彿潛在的遠古記憶被拖了出來一樣,又像看見了威脅世上所有物種生命安全的有毒巨蟒一般,這股貨真價實的恐懼深不見底。少年甚至對自己神智依然清醒這點感到不可思議,想必是本能最深處察覺此刻無處可逃吧。

「總之先進去,晚上待在戶外會提高致死率。」

康那對「致死率」這個詞有了反應,立刻衝進白色屋子裡。

黑袍女性從屋內鎖上門後點燃提燈。在陳舊木材與厚重積灰的圍繞下,橘色燈火隱約照亮了樸素而缺乏生氣的室內。

掀起掛在內牆上那幅周邊有漩渦狀裝飾的掛軸後,一扇小木門隨之出現。門的另一頭有道通往漆黑地下室的狹窄石階,黑袍女性要康那在原地稍等,自己先走了下去。不一會兒,樓下的黑暗中亮起三點火光,黑袍女性手持形似叉子尖端的燭台,仰頭呼喚康那。

「來,請往這裡走。」

地下室有塞太滿導致變形的書架、兩把海綿裸露在外的皮椅、一張單人床以及地上堆積如山的書;吸了手指油漬而染上污點的桌面,放著舊型打字機與稿紙。除此之外,這裡還飄著一股陳舊紙張與印刷油墨的氣味。

這間書房儘管尚稱寬廣,舊書卻佔據了約八成的空間,因此沒多少地方可供活動。

黑袍女性說聲「請坐」後,便為康那拉了張椅子。

少年一邊提防著扶手有沒有拘束皮帶一邊坐下,而在屁股沾上椅子的瞬間,全身的疲憊便泉涌而出,一股幾乎要讓他和椅子同化的愜意倦怠感跟著來襲。

黑袍女性坐到他對面的椅子上,接著張開了藏在兜帽之下的小嘴道:

「有件事我想重新確認一下,你並非〈穿時者〉對吧?」

「不是。那個……『穿時』到底是什麼啊?」

「〈穿時者卡納傑里翁〉。在境界上鑿開孔洞聯繫世界的存在。」

恐怕是那個集團祭祀的惡魔或神只吧。無論如何,在看見信徒全都一身黑的時候,大概就能想像到那不是什麼好東西。

「那個……我……接下來會怎麼樣啊?」

「那是什麼?」

黑袍女性並未理會康那的問題,而是探出身子指向他的腰間——沒能交給妮亞的信從褲袋中露了出來。黑袍女性敏捷地將信抽出,接著毫不遲疑地拆開信封取出內容物,開始閱讀上頭寫的東西。

「原來如此,這可真糟糕。結構混亂,字句修飾過度顯得程度低劣,錯用的文法和詞句也所在多有,實在無法想像是出於睿智神只的手筆。看起來你的確是人類。」

康那將取回的情書塞進口袋,用顫抖的食指指著眼前徹底否定自己六小時心血的人。

「你、你是什麼人!你也差不多該、該報上名來了吧!」

「嗯,正有此意。」黑袍女性起身。

她的動作看似聳肩,實際上卻是將手縮進袖裡;接著兜帽垮下,袍子的身體部位膨脹並開始蠢動。看來她打算脫下袍子,不過碰上了點麻煩。就這麼過了約三十秒後,袍子總算順利褪下,女性隨即脫掉足足有三十公分高的厚底靴,讓一雙小腳換穿亮麵皮鞋,然後快步走到康那身旁。

她身穿天鵝絨材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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