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即使那是片虛假的潔白 第二話 未能成為純白

1 七草 下午四點

雖然才下午四點,但天色已經漸漸暗了下來。

天空雖然還是藍色的,但太陽已經西斜了許多,腳邊的影子也延伸得很長。影子配合著地面的凹凸改變形狀,並在我的稍前方前進著。那淡薄的影子彷彿可以溶於水中,即使就這樣靜悄悄地消失也一點都不奇怪。

這時的我,為了和某個熟人見面,正在前往學校的途中。我拜託了對方一點事,想去問問看結果。

島上唯一的學校就建在半山腰上。因此每當學生上學時,都得氣喘吁吁地拚命爬上階梯。

就在那漫長的階梯出現在前方時,我發現了堀的身影。

堀的身高很高,眼睛細長又上吊,因此看起來總是心情很差的樣子。再加上她很少開口,是個很不擅長表達自己想法的人。但只要相處一段時間,就能知道她是心地善良又誠實的女孩子。

我不太信任他人——我對自己看人的眼光沒有自信——但是卻能誠摯地信任堀。要是有某起犯罪事件發生,而充分指出堀就是犯人的證據已經齊全,即使有人按照邏輯一一向我解說那些證據,我還是有自信能說出「我認為堀是無罪的」。

能讓我這麼想的人,就只有堀。如果是真邊的話,我會先思考是不是有什麼犯罪的正當理由——至少對真邊來說是正當的——正擺在某處。

堀穿著一件顏色不顯眼、設計樸素的深灰色羊毛大衣。圍巾是接近白色的淡粉紅色,並徹底地遮住了嘴巴。

我對她露出了微笑。

「聖誕快樂。」

堀凝視了我一會兒,然後用十分微小的聲音回應了「聖誕快樂」。那聲音小到彷彿會消散在這座無聲的島嶼上。

我對這個眼神不友善,也不善於說話的女孩子抱著好感。但與她相處時,我很快就不知該如何應對下去。如果是玩偶的話,只要將其裝飾在書架上,偶爾替它清清灰塵就行了。但是現實中的女孩子擁有自我意志,不可能把她們當成物品來對待。

比如說,如果能和堀一起製作派對上的裝飾用色紙繩,那段時間肯定會很美好。既平靜也不會有任何不滿。但若是像這樣無預警地在路上不期而遇,我就只能露出禮貌性的微笑而已。

我原本打算早早揮手向堀道別。但是她卻一直凝視著我,因此我沒有離開原地。我想儘可能不聽漏任何一點她細小的聲音。

但是,她卻沒有再說話。

相對地,她從大衣的口袋裡拿出了信封。

堀輕輕地將那封信遞了出來,就像怯懦的發衛生紙打工人員一樣。要是能收下的話我會很高興,但如果會造成困擾的話,請就這樣走過去吧——就像這種感覺。

我當然收下了那封信。收件人是我,也已經貼上了郵票。但是卻沒有蓋上郵戳。

堀雖然不說話,但每到周末就會寫一封很長的信給我。用仔細推敲並潤飾過很多、很多次的辭彙,仔細地將她的想法傳達給我。雖然有時信上會寫著一連串冗長而繁瑣的多餘註解,但只要閱讀那些信,就會讓人有股溫暖的感覺。再重申一次,她不是什麼玩偶,而是擁有自我意志的普通女孩子。

堀的用詞非常纖細又用心。她不會像我一樣若無其事地撒謊,也不會隨便敷衍重要的事。大概就是因為這樣,她才會無法瞬間做出回應,而總是沉默不語。相對地,她會很仔細地傾聽對方的話。這點只要閱讀她周末寄來的信就會知道了。有時連我自己說過的話,都要看到那封信之後才會想起來。

我很喜歡堀的誠實。她的存在,能讓我感到自己被拯救了。雖然意義上和真邊由宇有些不一樣,卻大致上相同。她們身上都擁有一種人類本質上的美。那種美雖然目不可視,但卻確實存在。那是一種純白、概念上的美。

我被那樣的美所深深吸引。另一方面,只要想到那片潔白總有一天會被污染,我便會極其悲傷。悲傷到想閉上雙眼,搗住耳朵大聲叫喊。我忍不住想,不論階梯島是個怎麼樣的地方,只要她們能在這裡受到保護就好了。然後只要夜晚到來,我就會作關於金幣的夢。

我再一次將視線移向手中的信封。和平時堀每到周末就會寄來的信相比,這封信似乎薄了一些。

「謝謝。」

我直直地看著堀,向她道謝。

從我的背後吹起了一陣風,正面迎向風的堀,微微眯起了雙眼。

我儘可能地選擇不需要回應的辭彙對她說:

「今天晚上你被邀請參加班長宿舍的派對對吧?一定要好好享受喔。我沒參加過幾次聖誕派對,卻很喜歡想像二十四日的夜晚,很多人在各處開派對的景象。能夠將愉快的想像當作是現實的機會是很寶貴的。至少對我來說是如此。我很期待下禮拜的信。」

雖然這全是我的真心話,但說出口後反而像是在說謊,使我不禁笑了出來。

「那再見了。」我揮揮手,並踏出腳步。風再次從我背後吹來。

我和熟人約在學校的圖書館見面。

在和他打招呼之前,先靜靜地坐在座位上,閱讀堀的信吧。要儘可能小心地撕開封住信封的貼紙。

正當我一面這麼想,一面踏上漫長階梯的第一階時,我聽見了某個人從後方跑過來的腳步聲。

我回頭一看,在那裡的是才剛道別的堀。她脫下圍巾,並將其握在右手之中,可能是因為圍著圍巾很難跑吧。她氣喘吁吁地將圍巾換到左手,並對我伸出了右手。

「對不起。」

堀這麼說。

以她來說,這句話的發音算是相當清晰。但是我一點也不知道她為何要道歉。

「請,還我,信。」

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信封上確實寫著我的名字,所以應該不是搞錯了寄信的對象。是察覺到文章里寫了什麼糟糕的事嗎?

我從口袋裡拿出才剛收到不久的信。

「可以的話,我還是想看看這封信啊。我不會對別人說出內容的,雖然自己這麼說可能沒有什麼信用,但我的口風可是很緊的。」

我對她為了傳達給我而特地寫在信上,卻又想收回的話感到很有興趣。這對我來說,是稀有而純粹的興趣。

但是堀搖了搖頭。

「對不起。拜託,你。」

她皺緊了眉頭。那副沉浸著悲傷的神情,就連看的人都會感到心痛。她左眼下的淚痣,此時宛如真正的淚水一般。

我將信封遞給了她,除此之外別無他法。

堀收下了那封信,用以她而言相當粗暴的動作,將信對摺後塞進了口袋裡。之後她深深地低下頭,重新圍上圍巾後便轉過身去。

我望著她走遠的背影好一會兒。那些被她對摺放入那個灰色口袋裡的話,到底是什麼?為此我思考了一段時間。當然,我不知道答案,也想像不出來。

堀離開很遠之後,回頭看向了我這邊。察覺到我還注視著她之後,便略微加快了腳步。

我嘆了一口氣,開始爬上階梯。

2 佐佐岡 下午四點三十分

徹底輸了。

首先是節奏遊戲輸了,接下來格鬥遊戲也連續輸了兩場。佐佐岡只是一個普通等級的遊戲玩家,因此他很清楚,被稱為音樂家的她和自己的差距有多大。

他在心中嘖了一聲。

佐佐岡有自信能熟練大部分的事,不論什麼遊戲都能很快上手。但反過來說也很快就會碰壁。這種時候,他大都會選擇轉戰下一種遊戲。他對於在對戰中贏過對手沒有那麼大的興趣,所以也不覺得有必要徹底磨練技術。他對自己容易厭煩的個性有所自覺。

佐佐岡從連椅背都沒有的廉價椅子上站起,他的對面則是一臉無趣地看著他的音樂家。對戰遊戲的玩家,通常也會對對手的技術有所要求。如果無法做到資深玩家「理所當然」能做到的技巧,即使獲得壓倒性勝利,他們也會露骨地浮現失望的神情。音樂家此刻的表情就像那樣。

佐佐岡壓抑自己的感情,向對方問:

「可以再玩一場嗎?」

音樂家毫無幹勁地點點頭,她確信自己擁有絕對的優勢。這點佐佐岡也很清楚。但是,離時限只剩三小時,沒有慢慢提升等級的餘裕了。音樂家肯定也有經驗較淺的遊戲才對,非找出來不可。

大略環視了一下店內的佐佐岡,指向一台古典的對戰益智遊戲。

「請和我用那台對戰。」

那款遊戲,是佐佐岡少數花了很多時間鑽研的遊戲。但另一方面,他也很不擅長那款遊戲。這是哥哥很喜歡的遊戲,佐佐岡戰敗的次數比戰勝的次數還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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