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的夢,經常有香氣環繞。
煮得軟軟的馬鈴薯的氣味,讓我分辨出這是那段歲月。
比十年前還要久遠的過去。
那時,土豆泥是我家餐桌的常客,早就吃膩了的我為此經常抱怨連連。當時家裡大部分的時間都是由父親在掌勺,而他比母親要更加溺愛我。因此開始在做飯時挖空心思,還特意去向行商訂購了易於保存的中餐和日料食材,之後對著手上的二手菜譜,兩人一起做菜。
我記得還曾被一道菜辣得和爸爸一起在家裡來回兜圈子,惹得媽媽開懷大笑。
成為亞瑟王的肉體,被村民們崇敬,連吃飯與睡眠都被逐一管理,是在那之後的事了。
(……啊啊,對了。)
所以我才一直都覺得,是自己的錯。
錯在變成了會被雙親和村民崇敬的身體。
因此,在被貝爾薩克選中做守墓人,能夠進出墓地之後,我就儘可能地讓自己埋首於這份工作之中。
明明是那樣恐懼死者,但還是比被生者崇拜來得要好。面對定期會出現的靈時,我一邊發自心底的膽怯著,一邊又感受到了某種安心。安只是死的話,要比現在好得多而安心。就算自己成為死者,成為他們之中的一員,肯定也比現在生活在這個村子裡要好得多。
我懷抱著這種想法……但直到最後也沒能死去。
充滿了矛盾。
就算抵達倫敦,成為師父的內弟子,為在那時完全無法相信的交友關係而眼花繚亂,被人招待了美味得驚人的紅茶和甜點,當時的想法也依然在我的心底揮之不去。
(……所以。)
所以與骸王的見面,對我來說無比的關鍵。
我想知道,她是如何看待自己這一存在的。而得到的結果,是那樣清晰且毫不迷茫的答案,這讓我感到了難以言喻的衝擊。
那麼,我又該怎麼辦呢。
應該聽話地把自己的肉體讓給她嗎。不,我不這麼認為。如果是過去的我,可能輕易就會選擇這個選項吧,但是現在……一定會有人為我作出那樣的選擇而悲傷。
既然如此。
既然如此……
2
地面的教會中,響起了微弱的呻吟聲。
在破碎的彩繪玻璃之下,
「……您怎麼了?」
老嫗的聲音顫抖著,充滿了困惑。
村裡的其他人似乎也是第一次聽到老嫗發出這樣的聲音,輕微的不安在四周擴散開來。
「您怎麼了,精神之王啊。」
老嫗張開雙臂,在祭壇上詢求著。
然而,不知是不是沒有回應,她的手頹然落下。我的神,我的神,為什麼離棄我(Eli,Eli,LemaSabachthani)。她看上去就像兩千年前如此呼喊著的殉教者一般。
「大奶奶,出什麼事了。」
一名村民問道。
在他們之中,有很多人都還倒卧在地上,無法站起來。
是為地底的骸王獻上了過多的精氣(Od)而導致的。儘管沒能解放,但只是讓寶具顯現的代價也是巨大的。現在基本上有大約四分之一的村民無法動彈。
「……與精神之王的聯絡斷絕了。」
「與王的、」
「在與格蕾接觸之後激動了起來,似乎本想解放寶具……」
老嫗並非正式的魔術師。雖然可以通過口耳相傳的魔術感應到骸王的狀態,不過並不能觀察到現場的詳細情況。因此,對於他們的對話一無所知。
「不,精神之王不會有事的。只是聯絡中斷了而已,洪水不可能會傷害到那位大人。而且既然那裡發了洪水,恐怕【另一個問題也就能解決了】。」
在說完詭異的台詞之後,老嫗握緊了枯枝般的手指。
「……但是,格蕾逃了。只有這件事絕不能視而不見。」
「把她捉回來不就可以了嗎。」
面對老嫗的擔憂,某人回以了天經地義的答案。
「王現在不過是三分之一之身,會有迷茫也很正常。所以,我們必須得為她分憂。」
「是瑪格妲蕾娜嗎。」
是格蕾的母親。
她用手指撫摸著長發,迷離的雙眼閃爍著難以形容的光芒,母親的臉上掛著淺淺的笑容。
「請交給我吧。畢竟我是與亞瑟王的肉體相處得最久的人。」
女人低語道。
「沒錯,我比誰都清楚。……不管怎樣追趕她,在最後的最後,那孩子也一定不會選擇逃跑的。」
大奶奶像是在確認的母親的言辭一般,眯起的眼睛被掩埋在皺紋之中。
「我懂了。那好吧,指揮就交給你了。」
「非常感謝。」
面對垂下頭的格蕾的母親,
「準備搜山。」
老嫗這樣命令道。
「現在准許你們接近沼澤。從那洪水來看,結界恐怕已經解除了。」
「明白。」
「既然聖堂教會已經全面與我們為敵,那我們就沒有時間可以浪費了。」
接著,老嫗從懷中取出一樣東西。
是一把彎刃的短劍。
那東西看上去相當的古老,金屬上的紋樣已經有些磨損了。然而不知是因為保養得當,還是有其他別的理由,黃金閃耀出的光芒彷彿在誇耀著至今沒有損耗半分的鋒芒。
「這是……也對呢。」
「侵刃黃金(Erosion)。」
老嫗如此稱呼短劍。
「只有這東西,不管是聖堂教會還是布拉克莫亞的守墓人都不知道它的存在。由曾經的黑之聖母其人賜予吾等,為了亞瑟王的回歸,秘密傳承至今的禮裝。」
老嫗一臉陶醉地凝視著短劍。
彷彿在說,她就是為此而生,為此而活到今日的。
依照她的說法,這個村子從那個時候開始就分成了兩個陣營,暗中保守著自己的秘密。
一方是布拉克莫亞一族。
從西元前起延續到貝爾薩克,運送靈魂,看守墓地的魔術師們。
一方是祈願著亞瑟王復活的人們。
就像繼承了這柄短劍的老嫗一樣,信仰著亞瑟王與黑色聖母的人們。
恐怕,大部分的村民其實都不屬於這兩者。雖然現在村民們都正傾心於亞瑟王的復活,但在他們之中應該既有定期選出的守墓人的候選人,同時也有黑色聖母的狂熱信徒。守墓人的使命與亞瑟王的復活之間並沒有出現過矛盾,因此雙方都顧忌著對方的秘密與內情,保持著一定的距離共存至今。
然後,在某個時期聖堂教會也加入了進來,假意將黑色聖母與自己宗教的聖母混同,藉機紮根於這裡。
表面上是一派祥和,然而私底下,他們始終在互相監視著。
對於這個不過百人的村莊來說,這段歷史實在是太擁擠了,同時也太過漫長,甚至會讓人萌生出某種徒勞感。
老嫗凝視著短劍,說道。
「這是為了消除桑寄生而打造的利刃,據說不單只是肉身,它可以刺入肉體、精神與靈魂的間隙。在獻上活祭時,吾等的聖母據說就是揮舞著這柄利刃來解體祭品的內臟。依照傳說,它還會變成鐮刀,變成寶劍。」
老嫗的喉嚨顫抖著。
「拘禁了格蕾之後,只要將這柄利刃刺向她就行了。如此一來,就可以將她那卑賤的精神與靈魂暫時剝離她的肉體。接著,要盡量讓王的精神寄宿於肉體之上。剩下的靈魂,就只能等那個什麼聖杯戰爭了,吾等絕對要活到那個時候。啊啊,即便有著再多的英靈,只要肉體和精神在此處齊聚,就一定能召喚出王的靈魂!這種程度的幸運,必定會垂青於吾等的王!」
老嫗的笑聲連綿不絕。
格蕾的母親也帶著陶醉的微笑注視著短劍,村民們則像是在說不勝惶恐一般拜倒於地。
只有黑色的聖母像,依然用那一成不變的表情俯視著他們。
*
我咳嗽著把水吐了出來。
雖然感到寒冷,不過吹拂過臉頰的風告訴我,這只是體溫造成的感覺而已。
這裡是鬱郁蒼蒼的森林之中。
儘管太陽還沒有升起,但已有微弱的光芒照亮天際。看來我們在地下待了相當長的時間。要接受自己已經來到戶外的感慨,我還需要幾分鐘的時間。
(……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