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剝離城阿德拉 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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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上房門,老師癱倒似的靠在沙發上。

「……呼。」

他嘆了一口氣。

那是活像要將體內核心一併吐出的嘆息。

唯獨這一次,他連平常的雪茄都忘了抽就靠在沙發上。老師的面容充滿了疲憊,彷佛會就此沉沒。

我馬上倒水,放在旁邊的桌子上後,他狼吞虎咽地喝下水。

甚至不在乎水從下顎滴落,弄髒襯衫。杯子轉眼間就空了,滴下來的水珠濡濕了老師的長髮。

「……有酒嗎?」

「有放在房裡的威士忌。」

「那個就行了。」

在沉悶的聲音催促下,我從架子上取出蘇格蘭威士忌,倒進玻璃杯。

那好像是酒精度數非常高的酒,光是倒出來,酒味就衝進鼻腔深處。我心想是否該加水或其他東西調淡,老師卻一把搶走玻璃杯。

他仰頭灌了一口。

看著老師的樣子,我開口問:

「……不必再多調查一下現場嗎?」

「因為照那個情況,何時開始互相殘殺都不足為奇。」

他以手背擦拭下顎。

老師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將剩下的威士忌也倒進喉嚨。他大概不知道那是什麼滋味,只是想要遺忘一切而做的行為。我不知道是否應該感謝,這裡沒有連威士忌瓶身和玻璃杯上都刻著天使。

等他統統喝完後,我再度詢問:

「其他人不認為……自己會遇害嗎?畢竟那位法政科的魔術師也遇害了。」

「那就是魔術師的業。」

老師恨恨地咂舌。

「因為可以磨練彼此的實力,就算在鐘塔也傾向於鼓勵魔術師之間交手。即使不是這樣,能見識其他人魔術的機會也很少。越是一流的人才,越是對這種情況求之不得。當然,法政科比起神秘更重視鐘塔的秩序,所以他們認為自己不會疏忽大意而中招吧。哈哈,也不可能報警。」

「…………」

「幾乎所有人都這麼想。哪怕要互相殘殺,唯獨自己會是倖存者。」

所有人對所有人的戰爭──我在故鄉聽過這句話。

意思是將人類在自然狀態下置之不顧,只會誕生人人互相殘殺的地獄。為了避免引發這種狀況,社會才應運而生,建立起秩序。法政科在魔術師們的世界裡,應該是承擔了這種職責吧。

──然而,失去那個秩序會如何?

現在,這座剝離城阿德拉正處於這種情況。

每名魔術師都對親手殺害彼此一事毫不遲疑。究竟此地會是佛教的修羅界,還是眾多英雄一再征戰與享受盛宴的瓦爾哈拉?

「唔……」

我想像著,感覺到背脊顫抖。

無論怎麼想,我們都太不應該在這裡。就如同遭蜘蛛網捕獲的活飼料。不管再怎麼掙扎,蜘蛛絲只會更加堅固地捆綁住我們。之後剩下的,只是毒牙不知何時會刺進頸項的死刑。

因此,我下定決心地問:

「……要趁現在逃離城堡嗎?」

「…………」

老師沉默了非常久。

他緊緊握著玻璃杯。比剛才目睹到化野菱理的屍體時,掙扎更久、更痛苦。

不久後。

「……不。」

他無力地搖搖頭。

「……為什麼?老師您不是自己說過,跟他們其中任何一個魔術師交手,死的只會是您嗎?」

「對。要是展開什麼決鬥,最先死的肯定是我。就算喝了酒我還是怕得要命,甚至稍有鬆懈就會腿軟。如果這裡現在有繩索,我都想上吊逃避了。」

他苦笑著撫摸膝蓋。

那笑容明顯的僵硬。

「儘管如此,我也無法回去。」

「……為什麼?」

我再度發問。

接著,老師從夾克的口袋裡拿出那封邀請函。

「製作這封邀請函的革律翁‧阿什伯恩,似乎對我有深入研究啊。」

他的唇邊泛起苦笑。

這是我第二次看見老師露出那種表情。無可救藥地不堪入目又難看,是人類試圖抓住什麼事物的表情。

讓我看到以後什麼話也說不出來的側臉。

老師眯起眼睛,注視著那封邀請函說:

「我有該做的事。」

不是想做的事。

該做的事。我兩者都不懂。我真的不懂兩者之間有何差異。

只是從老師的聲音里,聽得出連天神也無法撼動的決心。那是什麼樣的人生?對於理應在故鄉──在那片墓地結束一生的我而言,那是太過遙遠的世界。明明如此接近,卻像是無法理解的對象。

不過,老師從那道無法理解的地平線呼喚我。

「女士,很抱歉要你作陪。不過,我也有不能退讓的理由。」

「哈哈!」

我的右手處傳來聲音。

是亞德在笑。

「你這膽小魔術師挺有男子氣慨的嘛!我還以為你發現苗頭不對,一定會馬上開溜呢!」

「『你們』的王牌基本上也只限使用一次,而且連能不能湊齊發動條件都很難說。」

老師叮囑我們。

儘管呼吸中帶著酒味,但他的眼神極其認真。

「即使我有理由留下,卻不能強制他人。如果你們要在此退出,我沒有權利阻止。」

「…………」

我無法承受他的目光。我的心裡沒有足以正面承受的某種力量。

因此,我忍不住別開視線。

我依舊撇過頭問道:

「剛才我也問過,老師您需要這裡的遺產對嗎?」

「沒錯。」

老師頷首。

那是他在故鄉收留我時的神情。跟他決定帶只認識寥寥數人的我,前往倫敦時的表情一樣。我不知為何地嘆了口氣。一種連我自己也不清楚的感情在心中瘋狂騷動。

「……這樣的話,我就再陪您一會兒。」

「……抱歉。」

看著老師罕見地深深低下頭,我不禁覺得臉頰抽動了幾下。

不。

或許和抽動不一樣。我不明白湧現的感情是什麼,摸上自己的嘴唇。指尖撫過的唇自然露出微笑,甚至不像是自己的嘴唇……

「……哎呀呀。」

低沉的聲音傳來。

房門打開了。

老師的表情僵硬,馬上回過頭的我也不由得屏住呼吸。

「你們師徒感情真好呢,善哉善哉。」

嘰──輪子划過地板的聲音響起。

由助手推著的輪椅劃破黑暗出現。歐洛克‧西札穆德彷佛埋在皺紋中的面容上,貼著莫名地令我想到毛毛蟲不屬於人類的笑容。

在布滿天使的個人房間里,那名老人顯得更畸形。

只剩皮包骨的消瘦身軀,反倒刺眼地展現他對於生的執著。面對剝離城阿德拉這個巨大的環境,老人的存在方式是只憑一己之力與之抗衡。我直覺地強烈感受到那具衰老不堪的瘦小身軀里,充滿著某種足以和這座城匹敵的東西,不禁摩擦上手臂。

「……歐洛克老,有何貴事?」

老師儘可能用平靜的語氣詢問。

我右手的亞德連忙收斂氣息。老人說不定聽見了剛才的聲音,但就算如此,完全沒有需要連模樣都展現出來。

呼呼,老人發出空洞的笑聲。

「哎呀,不好意思,擅自進來了。因為門沒鎖,不小心就進來了。」

「……請隨意。」

老師一臉不情願地點點頭。

當然,他不可能是「不小心」的,因為老人直到前一秒都徹底消除了氣息。我和老師的確都為了方才的事情感到不安,但正因為如此,也肯定繃緊了神經戒備。

歐洛克的視線移向老師手邊的威士忌酒杯。

「喔,你正在喝好酒呢。也讓老夫嘗嘗吧。」

輪椅的扶手附近溢出微微發光的東西。

是蝴蝶。

蝶魔術。

我記得那應該是老人使用的魔術名稱。與老人是相反極端,美麗光蝶從我手上奪走威士忌,另一隻蝴蝶從架子上拿出玻璃杯,在老人手邊倒酒。

那些動作太過精湛,看得我和老師都張口結舌。這名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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