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卷 四尊 湛藍的滿月

須勢理毗賣代為傳話的隔天,大國主神造訪了良彥家,說出三貴子的歷史真相。祂並未透露是從何得知的,然而,聽聞須佐之男命為了袒護失去妻女而絕望的月讀命所下的決斷,以及天照太御神無奈接受的經過,良彥震撼不已,啞然無語。

「如須佐之男命所願,高天原發生的一切全被當成祂的罪行,眾神也忠實地將之散播出去。因此,像須勢理和我這類騷動過後才誕生的神明並不知道真相,留在凡人典籍里的,也是眾神散播的偽史。也正因為如此,《古事記》和《日本書紀》中關於月讀命的記述極少。三貴子的過去就這麼被埋葬在歷史洪流中。」

大國主神坐在良彥的床上,倚著牆壁,帶著自揭瘡疤的表情說出這番話。

「說句題外話,凡人並不知道三貴子都是性情剛烈的,對吧?典籍里描述得像是脾氣火爆的只有須佐之男命而已。其實,祂們三姊弟都是那種性子,須佐之男命已經算是最溫順的一尊神。」

「……真的假的?」

「畢竟是姊弟嘛。」

大國主神無奈地嘆一口氣,繼續說道:

「月讀命的荒魂究竟是如何失落的,依然成謎;荒魂為何分離、現在位於何處,大概只有須佐之男命知道。」

戴著帽兜的男神把視線轉向良彥。

「很沉重的故事吧?毫無疑問是最重量級的。月讀命變成那副模樣,知道內情的神明都很同情祂,可是不知道荒魂的下落,無法助祂復原。須佐之男命又堅持不說出實情,大家都束手無策……凡人和這段醜陋的往事毫無關係,照理說,差使是用不著承擔此事。」

良彥坐在椅子上,黃金則是默默守在他的腳邊,不發一語。

「……所以禰才阻止我?」

「結果沒成功就是了。」

大國主神聳了聳肩,良彥把視線從祂的身上移到地板上。

「……我現在知道禰為什麼要我別追究了。須佐之男命為何那麼抗拒月讀命取回荒魂──也就是取回記憶的理由,我好像也明白了。」

良彥想起月讀命問起失去荒魂前的自己是何模樣時,須佐之男命啞口無言的神情。祂身為弟弟,只是不希望讓哥哥想起悲傷的往事而已。

「永生永世替哥哥頂罪,這可是需要相當大的覺悟……換作是我做得到嗎?」

良彥喃喃自語,大國主神微微地皺起臉龐。

「我的兄弟也不少,但我可不想當祂們的替死鬼。如果對我有恩,或是我欠了什麼人情的話另當別論,我才不要無條件頂罪呢。」

曾被親兄弟謀害的祂皺起鼻頭,表示敬謝不敏。見到祂與凡人如出一轍的舉止,良彥不禁苦笑。確實,就算須佐之男命和月讀命曾做過自己不知情的約定,也是很正常的事。

「哎,不過照這樣看來,為了搶走夜之國而吞食荒魂的說法應該是假的吧?」

良彥盤起手臂。既然須佐之男命重視哥哥到不惜為祂頂罪的地步,應該不至於這樣對待哥哥的荒魂才是。

「是啊。我聽見這個說法的時候,也忍不住懷疑自己的耳朵。祂不能找個好一點的藉口嗎?」

「那麼,月讀命的荒魂在哪裡?」

「你問我,我問誰?」

話題又回到原點,大國主神露骨地皺起眉頭。

「我只知道在那場騷動發生不久後,月讀命的荒魂就失落了。或許在須佐之男命手上,又或許真的不在祂手上。」

「……對喔。就算月讀命的荒魂在須佐之男命手上,如果祂不想讓哥哥復原,很有可能會謊稱沒有荒魂,拒絕我們的要求。」

「這只是推測而已。比我年長的太古之神或許知道這件事的全貌……」

大國主神對黃金投以糾纏的視線,黃金焦躁地用尾巴拍打地板。

「我知道的和禰剛才所說的差不多。須佐之男命決定替月讀命頂罪,以及天照太御神迫於無奈,接受了這個決定。至於月讀命的荒魂在何方,我也不知道。」

「真遺憾。」

大國主神舉起雙手,表示投降。

「就是這樣。良彥,我只能幫到這裡了。至於最關鍵的『尋找荒魂』差事,很抱歉,我沒有任何情報。」

「不,已經夠了。」

大國主神專程從出雲前來,已是十分優待良彥。差事的基本原則,是由凡人親手達成,因此,知道真相的黃金刻意與良彥保持距離,說來也是理所當然。一思及此,不難想像大國主神心中也有過一番掙扎。祂應該明白神明不該干預差使辦理差事,但是依然如此為良彥操心,讓良彥相當高興。

「大國主神,剛才禰說的那些高天原往事,禰告訴須勢理毗賣了嗎?」

面對這個突然的問題,大國主神眨了眨眼。

「不,我沒跟祂說。和我熟識的神明,應該都不知道真相吧。」

「那禰一直獨自守著這個秘密嗎?」

雖然不知道祂是如何得知這個秘密,可是,一想到在外人眼中向來自由奔放的祂居然一直守著這個不能說的秘密──

「禰一定很痛苦吧。」

這句話便自然而然地脫口而出。

大國主神沒料到良彥會這麼說,不禁屏住呼吸。祂那雙睜大的眼眸搖曳著,難掩動搖之色,接著撇開了視線,拉了拉帽兜的兩端。

「別、別把我和凡人相提並論,我可是神明啊。一、兩個歷史內幕都承擔不了,像話嗎?再說……」

說到這裡,大國主神變得有些吞吞吐吐。

「……再說,比起我,須佐之男命一定更痛苦……我一直不了解祂的苦衷。」

良彥不清楚高天原事件發生至今過了多少歲月,不過在這段漫長的時光中,須佐之男命一直替哥哥頂罪,卻是事實。

「……就算了解,我大概也不曉得該怎麼做才好吧。」

大國主神自嘲地笑了。良彥也點頭附和,苦澀地嘆一口氣。縱使找到月讀命的荒魂、縱使月讀命復原,須佐之男命就能獲得救贖嗎?或許想起一切的哥哥,只會再度自責而已。若是如此,須佐之男命是否會質疑自己長年以來所做的一切毫無意義,感到空虛?

良彥凝視著自己的掌心。

哥哥僅剩的和魂變為勾玉,不知須佐之男命做何感想?

「……我從以前就覺得……」

在各自沉默之中,良彥緩緩說道。

「禰真是個好人耶。」

「──啊?」

男神停頓一會兒,吐出發自內心的問號。黃金則露出有些傻眼的表情看著他們。

「禰老是說須佐之男命很恐怖,卻還是這麼關心祂。」

「這個嘛……畢竟祂是須勢理的父親啊。」

「又因為不想讓我承擔這些事而搞得焦頭爛額。」

「焦頭爛額?」

「不過……謝謝禰。」

良彥刻意避開大國主神的眼睛說道:

「多虧有禰。」

真相確實很沉重。

不過,若是與祂合力,良彥覺得自己應該挑得起這個重擔。

「……不客氣。」

大國主神愣了一愣,把臉轉向一旁,喃喃說道。

一月結束,到了二月上旬,連接良彥脖子與宣之言書的緒帶依然沒有斷裂,然而差事同樣是毫無進展,一籌莫展的他只能平淡地過著打工生活。隨著日子經過,大國主神所說的三貴子故事深深地沉入良彥的心中,一想到須佐之男命的心情,良彥便無法採取行動。好幾次,他都想去月讀命的神社看看,但是一在最近的車站下車,想到迎接自己的白銀之神已然不在,他便心生躊躇,最後還是折返了。他也曾經不斷自問去了神社能做什麼,在找不到答案的狀態下度過漫漫長夜。黃金依然在良彥的房間里生活起居,時而出門,時而確認冰箱內容物,過著隨心所欲的生活。只要良彥還是差使,祂大概就會繼續住下來吧。

「……啊,該怎麼辦?」

中午過後,良彥結束打工,和同事吃完午餐回家的路上,望著灰濛濛的天空如此嘀咕。宣之言書已經上了墨,若要完成差事,良彥就必須尋找月讀命的荒魂,而要尋找荒魂,就得再和須佐之男命見一次面。正如大國主神所言,荒魂的下落只有祂知道。

良彥停下腳步來等紅燈,寒風吹得他身子瑟縮。替哥哥頂罪,不知道是什麼感覺?不光是哥哥,須佐之男命也保住姊姊的地位。承擔兩神的過失,並要眾神宣傳自己是愚神,祂的心境是良彥完全無法想像的,良彥只知道祂打從心底敬愛兄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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