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卷 二尊 嚆矢之月

年少時代的須佐之男命坐在陡峭的懸崖上,眺望腳下這片名為大海的大水池思考許久。直到身旁的新芽長成小樹,開枝散葉,落葉萌芽,化為大樹,又乾枯凋萎,祂依然在思考。

「……父親伊耶那岐神為何要我治理這樣的大水池呢?」

湛藍的大海今天依舊如常,在姊姊大日孁女神化身的太陽照耀下,猶如灑滿雲母碎片一般閃閃發亮。下雨時,大海映照灰暗的天空,變為鈍色;暴風雨來臨時,大海掀起巨浪,波濤洶湧,幾天後又恢複平靜。哥哥月讀命靠著月亮的力量管理大海的潮汐,須佐之男命覺得自己根本毫無用處。

「又或者父親的意思,正是要我什麼也別做?」

交給姊姊治理的是神明的國度高天原,交給哥哥治理的是日落後的夜之國。自己長年以來坐在這裡無所事事,世界依然照常運轉。或許伊耶那岐神原本就對祂毫無期待。雖然明白只要有兄姊便足以成事,但是獨獨不分封么兒於理不合,因此才勉為其難地命令祂治理大海。自己素以身為伊耶那岐神之子為傲,其實不過是尊不成材的么神罷了──一思及此,淚水便從須佐之男命的碧眼汩汩流出,為祂的哭聲顫慄的草木紛紛枯萎,山河乾涸,大地搖動;凡人莫不恐懼,竭盡所能地獻饌祈禱,但是男神視若無睹。

「禰要哭到什麼時候?賢弟。」

某日,月讀命從夜之國來訪,呼喚慟哭的須佐之男命。

「禰嚎啕大哭的聲音都傳到我的轄地來了,連我的妻子和年幼的女兒都感到害怕。禰在傷心什麼?」

哥哥那頭烏黑亮麗的長髮和月光般的眼眸依舊美麗如昔。

「兄長,對不起,我只是為了自己的窩囊而哭泣。」

「窩囊?」

「因為我太不成材,父親伊耶那岐神只好叫我治理這片大水池。」

須佐之男命再度將視線移向大海。

「倘若我是一尊高貴的神,就能幫上兄長和姊姊的忙──」

話還沒說完,須佐之男命的背部便承受了強烈的衝擊,頭下腳上地掉進懸崖底下的大海。祂不明白髮生什麼事,在水裡拚命掙扎,當祂奮力從水面探出頭來時,看見的是從懸崖上一臉愉悅地俯視自己的哥哥。

「禰做什麼?」

要不了多久,須佐之男命便明白祂是被推下來的。自己可是在無意間觸怒了哥哥?雖然哥哥奉命治理的是夜晚那樣的靜謐世界,但是看祂若無其事地將弟弟踢落海中,便可知道祂的性情並不溫和。

「如何?賢弟,被禰稱為大水池的大海是什麼滋味?」

月讀命詢問抓著附近岩石的須佐之男命。

「滋味……?」

在海浪的拍打下,須佐之男命被濺得滿頭飛沫。直到此時,祂才知道海水是溫的,而且有味道。

「那是鹽。凡人和野獸都必須吃鹽過活。」

「……鹽。」

須佐之男命舔了舔自己潮濕的手,再次確認味道。接著,祂重新凝視佔據了視野的大海。湛藍的水面緩緩地搖曳生波。

「禰瞧。」月讀命指著一隻飛過天空的海鳥。

有著白色翅膀的美麗鳥兒在大海上方盤旋,鎖定目標,猶如飛矢般潛入水中。這幅光景須佐之男命在崖上見過許多次,只當鳥兒是在玩耍,甚至覺得啼笑皆非,心想究竟有什麼好玩的?然而,離開水面的鳥兒嘴裡,竟叼著須佐之男命從未見過的銀色生物。

「賢弟,有些生命只能在這個大水池裡才能活命,而有些生命便是靠吃這些生命維生。」

俯視著須佐之男命的金色雙眼看似冰冷,卻又溫暖。

「保護大海,即是保護凡人,這就是父親對禰的期望。然而,禰不僅沒有傾聽凡人的聲音,甚至嚎啕大哭,導致大地搖晃。禰知道這對凡人而言是多麼嚴重的事嗎?」

此時,須佐之男命想起凡人為了安撫自己而送來許多供品。山脈改變形狀,河川改變流向,對於神明而言都是微不足道的小事,但是對於凡人而言,卻是攸關生死的大事。

「賢弟。」月讀命繼續問道:「禰只是枯坐在這裡,就自以為懂了什麼嗎?」

彷佛有風箱煽動一般,小小的火花在須佐之男命的心頭爆裂開來。

愕然瞪大的雙眼映出滿布視野的湛藍。

日復一日眺望的大海揭去紗幕,以鮮艷的色彩包圍須佐之男命。

只要定睛凝視,便可看見。

五顏六色的珊瑚在陽光射入的海水中搖曳,小魚如流星般群聚,大魚緊追在後,海藻在岩石上紮根,貝類潛藏在沙地里。更加細看,還可看見比米粒更小的生命四處躍動。

──生氣蓬勃。這裡充滿了生命。

在自己枯坐崖上的這段漫長時光里,大海的搖籃孕育了許多生命,創造了這個世界。

「兄長……兄長!」

須佐之男命難以克制興奮之情,高聲呼喚哥哥。

「大海居然充滿這麼多生命!父親伊耶那岐神是要我保護它!我卻什麼也不明白……」

不明白大海的可貴,不明白父親的用意,也不明白凡人的心意。

須佐之男命沐浴在飛沫中,拭去臉頰上的淚水。

「這片大海正是生命的源頭……」

聞言,月讀命微微一笑,絲毫看不出祂剛剛才將弟弟踢落海中。

「既然明白,就別哭了。」

月讀命壓低聲音,仰望天空。

「不是所有人都能像禰這樣想哭就哭……現在,姊姊連淚水也不能流。」

雖說是奉父親伊耶那岐神之命統治高天原,但早在自己誕生之前,便有許多神明在高天原生活,想當然耳,這些神明有祂們自己的一套秩序。如今伊耶那岐神的女兒突然出現,宣告從今天起祂便是首領,自然有許多神明難以接受。

「既然有伊耶那岐神的詔書,眾神自然不能明目張胆地反對。祂們表面上裝出擁戴姊姊的模樣,卻把祂軟禁在高天原的最深處,專權擅政,謊稱是遵從姊姊的旨意行事。我也是直到最近才確信這一點。」

須佐之男命睜大了眼睛。祂完全沒想到在自己只顧著哭泣的時候,姊姊卻被孤立了。

「可是,父親斷不會容許這種事發生的!」

「父親已是隱遁之身。祂將高天原託付給姊姊,這是姊姊必須解決的問題。」

月讀命斷然說道,垂下了視線。

「姊姊曾說過,祂很羨慕禰能夠放聲大哭。那是在祂前去高天原不久後的事……祂偷偷造訪我的轄地,向我傾訴祂的困境。」

月讀命憶起當時,露出悲傷的表情。

「姊姊為了顧全大局而一再忍讓,結果反倒讓祂們得寸進尺。但願祂能夠痛下決斷,做出取捨……」

海風吹拂著月讀命的烏黑秀髮。

「若是演變成不容坐視的局面,或許有一天我們兄弟必須聯手。」

在那雙比世上任何寶玉都更加美麗的月光眼眸俯視下,須佐之男命不禁倒抽一口氣。多麼可靠、多麼威武的哥哥啊!只要與哥哥同在,便能夠跨越任何苦難,即使對手是高天原的那些老神亦然。

「賢弟,在這個美麗的國家,無論是姊姊的太陽或是我的月亮,都是沉落大海,又從大海升起。」

在海風的吹拂下,哥哥的渾厚嗓音猶如在昭告全國各地一般朗朗作響。

「維繫姊姊與哥哥的──須佐之男命,就是禰這片大海。這樣的禰,豈會不成材呢?」

「兄長……」

須佐之男命熱淚盈眶。然而,草木並未因此枯萎,山河也不再為此乾涸。胸口深處彷佛有一股巨大的力量湧上來,將祂整個身子頂向天際。

「兄長,兄長!我以父親伊耶那岐神之名立誓!無論今後發生何事,我都不會忘記身為三貴子的驕傲,直到此身枯朽的那一刻為止!」

須佐之男命拉開嗓門,使盡渾身之力叫道。

「即使必須與數億人為敵,我仍會與兄長、姊姊站在同一陣線!」

之後,時光流逝,漸趨混濁。

「賢弟!賢弟,拜託禰!」

烏黑亮麗的秀髮猶如蒙上塵埃一般污濁,鬍鬚雜亂滋長,望著須佐之男命的月光雙眸閃耀著異樣的光芒。

「拜託禰,拜託禰帶我去高天原!帶我到姊姊身邊!」

月讀命衣著凌亂,絲毫未整理,拖曳在地的衣襬磨得破破爛爛。祂似乎是赤腳而來,腳上滿是泥巴,指甲沒有修剪的手用近乎扭臂的力道抓住弟弟的手臂。

「長年以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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